我被作文绑架了

 

林正又一次被吵醒,他睡眠本来就浅,更别提晚上总有人反反复复地折腾。偏偏又不能睁眼,还得把睡衣卷到胸口,腿压住杯子,装出一副睡得很沉的样子。

 

这是今天晚上母亲第三次帮他盖被子,她通常还会再床边坐一会,面带慈祥的笑容,用砂纸般的手掌,狠狠抚摸几下儿子的额头。

 

就在林正感觉自己皮要被搓掉的时候,这个仪式才终于结束。为了避免吵醒用功读书的儿子,她走出去的时候,特意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。

 

等脚步声渐远,林正才从床上坐起来,思考自己当初的作文里为什么要设置如此智障的桥段。

 

是的,就在两天前,正在上班的他穿越了,穿进自己初中写的各种记叙文里。

 

凌晨三点,三十九度的高烧如约而至,正好是母亲第四次帮林正盖被子的时间。

 

“怎么这么烫?”她小声道,接着急匆匆跑出去,“老公!儿子发烧了。”

 

林正瘫在床上,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已经放弃抵抗。果然,没一会,他感觉自己被拉起来,接着一阵天旋地转,头就靠在了父亲的肩膀上。

 

虽然穿着碎花秋衣和开裆秋裤,但现在他完全丧失了羞耻心,面无表情地被双亲背下七楼。

 

此时,月明星稀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,大雨倾泻而下。林正一家就站在马路边,死活打不着一辆开往医院的车。

 

“真尊重原著。”林正冷漠感叹。

 

唯一的好消息是,父亲的背开始发热了,堪比电热毯,用爱的温度烘烤着儿子湿透的秋衣。他有点后悔地想,如果当初把父爱写成遮风挡雨的大树就好了。

 

就这样,一家人在雨里罚站半个小时,终于等来了好心人——骑拉货小三轮的老头。

 

林正曾用大量笔墨描写这老头是多么善良正义,正直勤劳,可惜就忘了描述他的三轮车。结果现在这破车是敞篷的,货箱里积满了雨水,如同一个移动浴缸。

 

五分钟后,林正一家人整整齐齐泡在货箱里,被热心老头拉往医院。

 

 

第二天进学校的时候,林正一脸憔悴,转脸看向同桌张凡,没比自己好多少。

 

林正问:“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?你在这困了多久?”

 

张凡默默伸出五个指头,然后又把手掌翻了个面。

 

“五个月?十个月?”

 

张凡看他一眼,没说话,又开始迅速翻动手掌,摇花手似的,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

 

“……”林正默默把头扭了回去。

 

根据张凡所说,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这个初二念了多少年,心里只大概有个数。这里的时间是不会流动的。进来的人只有把写过的作文剧情都刷一遍,而且要演的和写的分毫不差,才能回到正常世界。

 

奈何他当年演技不过关,该哭的地方哭不出来,才卡了好久。

 

“那你现在为啥还在这?”

 

“因为有几个剧情还没等到,它们出现是随机的。”张凡眼睛里已经有了几分看破红尘的味道,“等到刷完了我就能走了,在这之前,我可以带带你。”

 

“怎么带?”林正有点迷惑。

 

“拿本子来,你记几个剧情。”

 

 

除了经历过的父爱和母爱,林正早忘了自己初中的作文题目,张凡说一条,他就记一条。

 

“珍爱生命?这在哪刷?”

 

“墓园。”张凡眼皮都没抬一下,补充道,“但你要先死个爷爷。”

 

林正沉默,他爷爷现在还风华正茂,身子骨硬朗得不得了。他似乎有点明白同桌为什么出不去。

 

不过,在此之前,他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。

 

就在刚才,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,他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信封,上面写着——贫困助学金。

 

张凡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这让林正不知道从何解释。好在同桌也没多问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让他回家路上做好准备。

 

林正有点小慌。

 

张凡低头看了眼时间:“走吧,我带你顺便把路上的剧情刷了。”

 

 

放学路上,林正被张凡带着绕远路,他们七拐八拐走进一条巷子,那里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树。张凡突然停下来,拿出秒表开始计时。

 

因为没人说话,气氛变得微妙起来。林正期初还盯着表,但时间一长,他的思绪就开始发散。

 

不知道等了多久,张凡才突然出声:“伸手”。

 

见林正一脸茫然,张凡有点着急,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树底下伸。伴随着“扑”的声音,一只黄嫩嫩又软趴趴的雏鸟,掉在了林正的手掌心。

 

接着,他们路过环卫工,张凡掏出一瓶矿泉水,让林正送过去,再鞠躬说一句“劳动者最光荣”;路过狗洞,张凡递给林正一把伞,让他帮里面的狗崽当挡雨。

 

林正这几场戏表现得都不好,全程一副神游天际,目瞪口呆的傻样,这意味着他必须重新来过。

 

一个半小时后,张凡送恍恍惚惚的林正往家走。

 

“对了,之前那个贫困生的事,你说要做什么准备来着?”

 

张凡没回他,伸手往前指了指。林正顺着方向看过去,发现自己两室一厅的家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茅草屋,穿堂风吹得破门摇摇欲坠。没一会,亲妈冲了出来,追着被风卷走的蛇皮袋逐渐远去,成为巷尾的一道剪影。

 

张凡:“你妈挺矫健的。”

 

林正:“……”

 

 

林正就这样在作文世界里度过了两年,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有时候西装革履,有时候凶神恶煞,有时候会蹲在工地门口,戴着小黄帽啃馒头。

 

至于母亲,把家里的被子缝了八百遍,吃掉的鱼头可以绕地球五圈,唯一不变的是,每天持之以恒地在半夜把自己摸醒。

 

七百多天,他没睡过一个好觉,迟到过许多次,无一例外都是被陌生人拉住讲大道理。

 

林正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个大型的精神病游乐场,唯一正常的人,只有他和他的同桌。

 

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产生了一种危机感,因为张凡通关的进度似乎要比自己领先不少,至少他在哭戏的时候,能饱含热泪,鼻涕横流,一副欠高利贷被抓的样子。这也意味着,张凡会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。

 

于是一次作文课,林正趴在桌子上看张凡,问:“你会等我吗?卡着最后一个剧情?”

 

他这么问,是因为无数穿越者口口相传——曾经有个天才来这里,证明进入这个世界后,外面的时间也会停止,因此呆多久都没有关系,不会出去就变成一捧骨灰。

 

但张凡转笔的手停了,看了他一会,摇摇头。虽然情理之中,但林正还是感觉到失望。

 

台上,老师正在一边评讲作文,一边让课代表把作文本发下去。其中有一个同学写:“自己的爸妈很辛苦,自己也很辛苦,大家都很辛苦。”

 

被老师挑出来一通训斥:“我让你结尾写你的思考,你在这传递负能量?”

 

林正感到烦躁,把笔重重一摔,扭头就看见同桌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。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,心想:“被我凶哭了?还是想到终有一别,悲伤落泪?”

 

却见张凡双手颤抖,抚摸着作文本上的满分,嘴角上扬,鼻涕落下,表情开始变得诡异起来。

 

林正回过味来,这狗东西是在激情演绎“努力学习,得到回报,情难自已”的剧情。

 

他拍桌而起,愤而冲出教室,并觉得刚才紧张的自己像一头蠢驴。

 

 

这是他第一次翘课,没有张凡陪在一旁,林正愈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。他想,也算是提前体验了孤独地留在这里的感觉。

 

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遵循作文的情节,不理会左手边摔倒的孕妇,无视右手边过马路的盲人,目不斜视地路过推着垃圾车上坡的老头。他像在一场正在表演的舞台中穿行,最后,进入一家街边餐馆落座。

 

没过多久,老板娘端来碗热腾腾的面:“小朋友,你这是离家出走了吗?”

 

林正也没客气,端过来就吃,见老板娘站着不走,才顶了一句:“没,我逃学,麻烦你让让。”

 

“我也有个儿子,和你一样离家出走,我每天都会给他留门。”她没听到似的,仍自说自话,“吃完这碗面就快回家吧,你妈妈在等你……”

 

“不,她只会揍我,打得我下次不敢离家出走。”林正不耐烦,把筷子放下又说,“第一,你天天留门,家里会遭贼的吧?第二,我们不熟,你不应该对不了解的事情妄加评判,并且我明确表示需要一个安静的用餐环境。第三,你自作主张请我吃面,只会感动自己,不会感动想付钱吃饭的我。”

 

“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,这碗面我请你。”老板娘说出最后一句,终于结束了鸡同鸭讲的对话,并等待着眼前的男孩被感动到热泪盈眶。

 

林正厌烦至极,把碗一摔,就起身离开。

 

他想,自己之所以讨厌这里,就是因为这些模板化的说辞。世界被真善美裹得密不透风,每个人都在道德制高点上跳舞,还非要拉着自己一起跳,不跳就是错。

 

走出餐馆,林正不知道该去哪里,他茫然地发了会儿怔,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张凡。

 

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。

 

 

那天依旧是张凡送林正回家的,好长一段时间,两人都没有说话,只是默契地走同一段路。

 

最后,还是林正先开的口:“怎么你想通了?打算陪兄弟一场?”

 

张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只是说:“别想这些有的没的,早点出去才是正经事。”

 

“其实还有一个思路,就是咱放弃,呆在这里吃喝玩乐抢银行……”林正开玩笑似的说。

 

“那就违反了这个世界的规则,你会在得手之前就被判定死亡,然后所有通过的剧情都会再重演一遍。”

 

林正沉默了,低声骂了一句。

 

聊着聊着,两人就走到了家门前的分岔路口,在此互相道别,各走一边。林正看了张凡的背影好一会,见他没有回头,自嘲地摇摇头。

 

他想,这家伙大概在现实中是个老好人,所以才会跑出来找自己。可转身往回走的时候,他嘴角还是微微上扬,心情变得轻快起来。

 

然而,推开家门,好心情就戛然而止。他迎面吃了个大耳光,恍惚间仿佛在脑海中看见了字幕:爸爸一巴掌把我打醒了。

 

没错,这是贪玩儿子逃学,被爱之深责之切的父亲教训,而后奋发图强的随机事件。

 

当父亲把皮带抡出了枪林弹雨的味道时,林正冷静思考:“……这学逃得草率了。”

 

 

当他顶着巴掌印进入教室的时候,就看见了张凡脸上的父爱同款,莫名笑出了声。不出所料,得到了张凡的一个白眼。

 

林正好久没见过这么纯正的人类情绪了,快步走过去,十分诚恳道:“哥们儿,你白眼翻得我太舒服了,再来几个,快。”

 

张凡试图黑脸不理他,但迫于林正脸上的耳光印太醒目,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。

 

闹脾气与和好都来得莫名其妙,倒有了几分小时候的味道。

 

经过这件事,林正身上又多了些干劲,他想早点出去,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看看张凡在正常世界的样子。他开始像个洗心革面的劳改犯,成天琢磨着怎么哭的更逼真,怎么变成一个道德楷模。

 

然而张凡却变得不紧不慢,他自己那个记录剧情的本子已经好久没有打开过了。

 

林正观察过他几次,觉得这家伙一定是想等自己,只不过不好意思开口。这么一想,就觉得自己魅力超群,久而久之,又觉得这家伙可能也舍不得自己,硬憋在心里不说。

 

他最会蹬鼻子上脸,于是开始得瑟:“你怎么还不出去?还差几个剧情?”

 

张凡转过头,似乎能看见林正身后有条尾巴在疯狂地摇,淡淡说:“还差一个。”

 

“哦——”林正拖长音,怪里怪气地说,“那这个任务挺难等吧?”

 

“比等爷爷死还难。”

 

这话就没法聊了,林正感觉张凡被自己逗生气了,终于安分下来。可没过一会,他就头埋在课本里,发出两声闷笑,跟个变态一样。

 

 

林正感觉现在自己是个身负责任的人了,毕竟张凡什么时候出去,还得靠自己。他每天跑大量的剧情点,想给张凡一个惊喜,所以总是在他送自己回家后,再悄悄跑出去行动。

 

但第六年,大概是每天睡眠时间不足和运动量大的关系,他开始觉得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,脚底发飘。好在剧情已经过得七七八八,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精神病乐园,只要再努努力。

 

最后一个任务是见义勇为,他刷过好几遍,但每次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,总感受不到任务成功反馈的喜悦感,无奈,只能找张凡过来排练。

 

下课后,两人站在了学校门口的马路旁。

 

斑马线上,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过马路,突然来了个平地摔,脖子一梗,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。

 

“我第一次差点以为她死了。”林正调侃道,准备走上去扶她,却被张凡拉住了胳膊。

 

“不扶吗?”他有些诧异,只见绿灯已经开始十秒倒计时。

 

张凡掏出秒表,摇摇头:“你现在应该是怕她讹你,所以在路边几经犹豫个十分钟左右,最后才咬牙坚持正义。”

 

“……有没有搞错?她躺在马路中间啊,万一被车碾了怎么办?”林正话音刚落,绿灯转红,司机们瞎了似的将老太太视若空气,争先恐后飞驰而过。

 

林正只能在车辆的间隙中,看见她还趴在那里。这老太太他扶了十几次,不想看见大卡车碾老太太现场版,即使只是虚假的人,他也怕产生心理阴影。

 

张凡感受到他浑身紧绷,叹了口气:“不会真撞上的,毕竟你应该写的是场面危急,不是血溅当场。”

 

话是这么说,可林正依然没有放松下来。

 

十分钟的折磨后,他把呼吸微弱的老太太从马路中心拖回来,准备伸手拦出租车。然而,又被张凡打断:“你背她步行去医院。”

 

林正想看傻子一样看他:“你觉得她能撑这么长时间?”

 

“能,不然怎么能体现你不辞幸苦地做好事呢?”张凡笑着拍拍他的头。

 

“好吧,那就背吧。”林正感觉他在哄自己,摆出一副无奈妥协的样子,但心里是高兴的。

 

去医院的路艳阳高照,林正像一匹流汗的骆驼,脚底愈发虚浮,老太太沉的跟个秤砣似的。

 

他只得思考人生来转移注意力,但不管想到什么,最后思路都会在一个地方汇聚——首先,自己像个傻蛋;其次,当年写的破作文到底有什么意义?

 

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。

 

在踏入医院急症室的那一瞬间,林正突然感到身心俱疲,他原想对张凡说:“幸好你还是个正常人。”

 

但话还没出口,就晕了过去。

 

 

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,林正感觉自己说不出话来,嘴上套着呼吸机,父母双眼含泪站在床旁。

 

他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剧情,又不太确定,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身患重病坚持上学。这时,张凡破门而入,双眼通红,滑跪到了他的床边,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。

 

林正从没想过这家伙有一天会把演技用在自己身上,于是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
 

紧接着,他听见了张凡的哽咽独白,说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,最能聊得来,天天一起回家,在一起经历过很多事。他没想到好朋友会得绝症……

 

林正费力地歪头去看他,不明白发生的一切,也理解不了眼前这个人。在这个瞬间,他感觉全世界都是神经病,这一次,也包括张凡。

 

母亲伤感得擦眼泪,张凡还在喋喋不休,在盛大的狂欢表演中,只有自己是局外人。

 

他闭上眼睛,不知道过了多久,周围才安静下来。

 

睁开眼,发现病房里只剩下张凡一人,他拖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前,又伸手摘了林正的呼吸机。

 

“我要死了?”林正用气音问。

 

“是,不过没关系,重头再来一遍就好。”张凡也恢复了正常。

 

“所以你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?”

 

“与好友生死相隔,你应该也要刷这个剧情,只是我一直没告诉你。”张凡想了想又说,“我出不去,是因为周围的剧情人根本没有办法产生友情互动,终于等来了你。”

 

“哦。”林正不知道该说什么,望着他笑了笑,“不管怎么说,谢谢你这几年照顾我。”

 

张凡没有回答,他再也不会回答了。失去了呼吸机,林正的心电图也很快就变成了一条直线。

 

当他再次睁眼,洗漱完毕进入教室的时候,同桌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小胖子。

 

十一

 

直到过去了很多年,林正才从作文世界里成功脱离。

 

这天,他被家里人拉去辅导外甥功课,看见那个初二的小屁孩在写作文,正好是大雨被父亲背着去医院的桥段。

 

林正拿过他的作文本,看了两行就想起了自己的悲惨经历,气笑:“你觉得你写的真实吗?有意义吗?”

 

小外甥一本正经地回答:“不这么写,老师不给分。”

 

林正准备反驳什么,就觉得说出来也没意义,毕竟这么写才有光明的未来。于是他把作文本又放了回去,只轻飘飘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了句:“加油,不过别把朋友写死了。”


评论(6)
热度(178)
  1.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酒九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