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九

一

 

九月中旬的某一天，天空变成了浪漫的粉红色。

 

魏妍趴在窗户旁边看了一会，她感觉自己梦还没醒，直到被妈妈催促，才不情愿地去洗漱。

 

“这是怎么回事？妈？为什么天会变粉？”

 

“不知道，可能是特殊气象。”妈妈正站在镜子面前梳头发，穿着一身职业装，裙子紧绷绷的，魏妍怀疑她会迈不开腿。

 

“你以前有遇到过吗？”

 

“啊呀，你快一点，要迟到了。”

 

又是这样，每次她感兴趣什么东西，兴冲冲地去和妈妈聊天，说到一半被打断是常有的事。于是，魏妍一下子觉得外面的天空也没什么意思，闷闷地“哦”了声。

 

妈妈倒是没注意她的想法，走进卧室把正在充电的手机一拔，然后急匆匆地换了鞋，就又催着魏妍出门。

 

路上，魏妍跟着她后半步的位置，一直不讲话，直到妈妈突然开口：“你看这天空多漂亮，我还第一次见，你们老师今天没准会让你们写作文。”

 

魏妍不回她，因为感觉自己像条小狗一样，被招之即来挥之既去的。

 

“你可以问问你们老师怎么说，回来给我和你爸讲讲……”

 

沉默的时间长了，妈妈才终于像是反应过来，她蹙起眉：“怎么了你？从早上开始就要死不活的？”

 

魏妍还是不讲话，虽然在心里反驳了几句，但那话一点也不好听，不能讲出来。

 

“……”妈妈转过身瞪了她一眼，没有发作，用手把滑下来的包重重捞了一把，转身继续走。

 

魏妍还是拖拖拉拉地跟着，明知道妈妈急着上班，还故意放慢脚步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，就是不高兴，想让妈妈也不高兴才好。

 

索性这段上学的路不长，还没有到妈妈忍耐的极限。

 

二

 

班里，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天空变粉的事情。只有那几个没写完作业的犯罪分子，还在奋笔疾书。

 

魏妍每天早上都会特意从张青的座位旁经过，今天他补的是成语抄写，看样子是写不完了。撒谎说忘了交也不好使，因为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。

 

“有热闹看了。”魏妍心想。

 

果然，语文老师进班的第一件事，就是查作业。

 

这个时候，天已经完全亮了，但天空中的粉色却一点也没褪去，反倒是加重了一些。外面的光透过窗户，照得大家都暗莹莹的。

 

“有些同学，是真的不自觉。”班主任把教案丢在讲台上，手盘在胸前，脸拉得好长，“张青，你作业呢？”

 

魏妍喜欢这个批斗环节，能磨蹭掉好多上课时间，她用笔戳戳好友，两人就互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。

 

“今天就你没交，忘带了？你看看班里哪个人像你一样？我就奇了怪了……”

 

台上喋喋不休，台下张青回避着老师的视线，一会用手挠挠头皮，一会又盯着没打开的书像能看出花来，反正就是不抬头。

 

今天的批斗时间格外长，大概是班主任又开会被骂了，讲了足有十几分钟，从作业到打扫卫生，再到班里的流通红旗又丢了，最后又提到了天空。

 

班里大部分同学立刻来了精神，只有那几个靠窗坐的，还在往外面看。

 

“行了，今天天气反常，但你们心思都给我放到学习上。”班主任终于要讲课了，看到手边的作业，又补了一句，“别整天跟张青一样，痴痴傻傻的。”

 

这句话让好些个同学都笑起来，前排那几个活跃的，甚至转过半个身子，去看张青。魏妍也觉得逗，跟着大家一起看。

 

这时候，张青抬头了，前排的皮猴子更来劲儿，用嘴型重复着老师那句痴痴傻傻。

 

就在大家都觉得快乐的时候，讲台那边突然出现了奇怪的声音，就像是谁把碗筷丢进了挤满泡沫的水池。

 

大家下意识扭头去看，只见班主任消失了，她原先站着的地方，立着一个人形泡沫。那些粉色的泡沫一个一个地剥离，往上飘，触到天花板就变成水渍。而更多的，是顺着打开的窗户，向天空飞去。

 

三

 

第一排的同学发出尖叫，然后就是推拉桌椅的声音。大家乱作一团，一窝蜂地朝教室后面挤，想要离那堆泡沫越远越好。

 

谁也不敢从前门跑出去，偏偏后门又锁上了，那门只有在安全演习的时候才会打开。

 

混乱持续了有三五分钟，粉色的泡泡逐渐瘫软，看不出人形，然后坨在了地上，边缘慢慢化成了水。

 

有几个女生吓哭了，班长站在凳子上，嘴里喊着：“安静，安静！”

 

“还安静什么？老师都没了。”魏妍心想，看不惯班长装腔作势的样子。很奇怪，她倒没觉得害怕，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同学会掉眼泪。甚至还有一点兴奋，正盯着地上的泡沫仔细地看。

 

这时候，英语老师推门走了进来，她原本是在隔壁上课的，结果这边闹起来，她的课也没法上了。

 

“吵什么？何老师呢？”

 

大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，七嘴八舌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，不过依然是离得远远的。他们声音太杂了，英语老师一个字也没听清，不耐烦道：“都安静，班长说。”

 

“何老师在这。”班长隔空指了指，“她突然就变成泡沫了。”

 

英语老师愣住，大概是没想到稳重的班长会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话。但很快，在她扫了一眼那些红着眼睛的女生后，表情有了些许变化，像是周围发生了什么她不能理解的事情。

 

“你们都先在这待着，班长你盯一下纪律。”

 

说完，就拿起手机走了出去。

 

四

 

英语老师先是给班主任打了电话，这当然没人接，毕竟变成泡沫的手机是不会响铃的。然后，她就和同样出来的数学老师说了这件事，两人先去办公室了一趟，然后又去了学校的监控室。

 

这时候，大家多少都冷静下来了一点，魏妍正和好友聊天：“你怕吗？”

 

李佳摇摇头，又点点头：“有一点，你说美人鱼变成泡沫是不是就这样？”

 

“没准，不过肯定没有三十岁的美人鱼。”

 

班里不少人都在聊那堆粉色的液体，聊天确实能让人放松，他们开始分析起来。几个讨厌鬼在描述当时的细节，又是瞪眼，又是咧嘴，还学起了班主任的动作。

 

不过更多的人一声不吭，而那些娇滴滴的女生聚在一起，一边小声说话，一边又时不时瞪一眼他们。

 

“你们烦不烦？何老师出事了你们还有心情笑！”

 

“你们烦不烦！”讨厌鬼们又有了新的学舌材料，模仿起了女生的语气。

 

总之，就在班里乱成了一锅粥的时候，英语老师又回来了。她明显比之前严肃了许多，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印记，然后清清嗓子，让学生们排好队，去楼下的音乐教室。

 

“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假了？”有学生问。

 

“等通知。你们不要怕，先呆一会。”

 

五

 

在音乐教室又闹哄哄地等了一个小时后，大家终于迎来了停课的消息，课代表们被叫走，除了语文，剩下的各科都布置了作业。

 

保卫科的老师一直在打报警电话，但都是忙音。好不容易接通了，说明情况之后，听到对面的接线员小声嘟囔；“又一个。”

 

而班里有几个偷带手机的同学，发现“粉红泡沫”上了热搜，班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个例，它们广泛分布在全国的中小学里。

 

没一会，数学老师过来，让大家各回各家，觉得自己不舒服的同学，需要在记名册上签字。

 

魏妍看了看时间，现在才上午十点半，一下子多出了好多时间，不知道要做什么。于是她问李佳，要不要去书店看漫画。

 

“不行，我妈知道我不回家就死定了。”

 

“她又不知道，你撒个谎不就好了？”

 

“算了算了……”

 

“没劲儿。”魏妍撇撇嘴，她就这一个朋友，还被家里管得这么严。

 

六

 

告别李佳之后，魏妍不想回家，又没处可去，只好背着书包在大街上闲逛。

 

因为是上班时间，街上大人很少，遇上几个穿着其他校服的同龄人，魏妍想凑上去问：“嘿，你们老师也变成泡沫啦？”但又觉得别人会把自己当神经病。

 

她奶茶店里坐了会，又去书店，坐在地板上看漫画。磨蹭到天快要黑了，才把书丢在书架上，准备往家走。

 

途径一截地下通道，魏妍最爱干的事，就是踩在推自行车的陡坡上，刺溜地滑下去。只不过这一次，她撞到了人。

 

那是一个老太太，突然从拐角走出来，魏妍避让不及把她撞到在地。旁边站着的中年人一下就急了，揪着魏妍的书包带，让她把家长叫来。嘴里还止不住地说什么“没教养，没素质”。

 

“真烦。”魏妍心想，“是我想撞的吗？这老太婆突然窜出来，谁反应得过来？”

 

男人在嘴里骂，魏妍在心里骂，俩人都没闲着。突然，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，魏妍往前一挣，他泡沫状的手臂就被扯断了。

 

绵密的泡沫音，急促的呼吸声，老太太嘶哑的尖叫，混杂在了一起。

 

七

 

跑，快跑！

 

魏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，她停下来的时候，已经站在一条街后了。转头向后看，没有人跟上来。

 

她把书包取下来，背带上只留下了一摊水，颜色略微有些发深。她手软脚软，坐在绿化带旁边喘粗气。

 

想到白天发生的事，她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，把自己吓了一跳：是不是只要讨厌一个人，那个人就会变成泡沫？

 

那就试试看。

 

于是魏妍把目光投向来来往往的行人，选中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上班族，然后死死地盯着他。然而并没有用，那人还是好好的，慢慢走远了。

 

她有种挫败感，接着换了几个人尝试，其中有抱着孩子的女人，有送外卖的骑手，还包括了一对牵着手散步的，白发苍苍的老夫妻。无一例外，都失败了。

 

就好上天短暂地给她使用了一下特异功能，又收了回去。

 

“真没劲儿。”她抱怨道，她此刻已经从地下通道里的惊吓中走了出来，拿起书包往家走。途中还闻了闻包带上的污渍，好奇它是不是草莓味的。

 

进小区的时候，魏妍又看见了家门口的那个傻子。他天天在小区里徘徊，有人说他是丢了小孩，也有人说他是被人打傻的，反正说什么的都有。魏妍小时候被他吓过，那家伙又脏又臭，还老是喜欢逮着人问同样的问题。

 

“今天星期几呀？”傻子问。

 

 以前魏妍觉得第一种说法靠谱，还和邻居哥哥分析过一番。他这么问，没准孩子在寄宿学校，他在等周末的到来。可是时间长了，魏妍也没了这个心情，只是纯粹的觉得他烦。

 

“今天星期几呀？”傻子锲而不舍。

 

“走开！别靠近我！”魏妍用手扇了扇鼻子，冲他吼。

 

就一眨眼的功夫，傻子也变成了泡沫。不过这次魏妍看清了，他是像一朵正在绽开的花，那些泡沫从胸口翻涌出来，快速地将他整个人都包了起来，

 

天空最后一点余晖尽了，粉色像潮水一样退去，只留下了魏妍面前的那一块人形。

 

八

 

魏妍见四下无人，就飞快地绕开了那坨泡沫，钻进了楼道。

 

“只能让招惹过自己的人消失？”她想着想着，突然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，“哈，天降正义。”

 

回到家，正好是播放晚间新闻的时间，饭在锅里煮着，爸爸妈妈坐在电视前。

 

“怎么这么晚？”妈妈皱眉道，“你放了学别在外面瞎逛。书包挂起来！这么脏就往沙发上放！”

 

魏妍心情很好，妈妈的话左耳朵进，右耳朵出。她一边哼着歌，一边小跳着把自己摔在沙发上，伸手从茶几柜里摸出被没收的手机。

 

“你作业做完了？”妈妈生气了，“赶紧把脏裤子换了！”

 

这个时候，新闻里正好在说粉色天空的事，只说这是一种异常的天文现象，可能会对人产生影响，居民无需惊慌。但网上可不是这么讲的，有不少人在分析，说是世界末日要到了。魏妍越看越起劲，丝毫没有理会妈妈的话。

 

“从沙发上起来，三、二……”爸爸放下遥控器，开始倒数。每次他这个样子都很吓人，就好像在脸上写着“我要揍你了”似的，他总给妈妈撑腰。

 

魏妍定定地看了爸爸一眼，这一次她不害怕，大概是因为心里有了底气。但她还是站了起来，拿着手机和包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
 

坐在书桌前，她把自动铅笔戳进橡皮里，伴随着“咔哒”的断裂声，橡皮里又多了个黑色的铅芯。

 

“你们是一起的，我是一个人。”魏妍重复着手里的动作，嘴里念叨，“我根本就不重要，我就是个屁，不过没关系，这次我放过你们……”

 

千疮百孔的橡皮能让魏妍感到放松，她每次觉得委屈都会这样做，对自己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狠话。

 

“弄死你们晚饭没人做，我也不想洗碗，不过遗产应该有挺多的吧，算了，今天没心情。”

 

九

 

这一天，魏妍睡得很晚，她刷了很久的网页，看到不少人发现了粉色泡沫的秘密，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，每一次刷新都会看到很多新的案例和分析。

 

有人说，十五岁以上的人才会变成泡沫；也有人说，只有只有小孩的仇恨才有用；他们还发现，天黑之后这种奇怪的效应就会消失。

 

魏妍加过一个群，里面都是讨厌家长的孩子，可这个群，这一整晚都冷清的出奇，只有那么几个刺头在讲话。

 

“光会动嘴的懦夫。”他们在群里叫嚣，又一连串打出了很多句。

 

“你妈死了吗？”魏妍打字问，这下那几个家伙也安静了。

 

天空变粉的第二天，街道上少了很多人，魏妍跟在妈妈后面，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这件事，开玩笑地问：“妈你怕不怕？”

 

“我有什么好怕的？我又不接触小孩。”

 

“可是你身边有我。”魏妍心想，但可能是妈妈潜意识里，就没有想过她也会作恶。

 

“你说那些孩子傻不傻，我看有人还杀自己的父母，还在那沾沾自喜。”妈妈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，“家长是怕死，但是更怕自己的小孩以后没人管，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？”

 

魏妍不想听了，她感到自己正被指桑骂槐，快步向前走去。

 

学校里，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，魏妍看了一眼张青，他今天没有补作业，把一只脚翘在桌子上，大咧咧地和别人聊天。

 

英语老师来得晚了一些，很识相得没提作业的事。她大概是感到害怕，毕竟五十张幼小的、暗莹莹的脸，正齐齐地面向她。

 

但即使这样，课也只上了不到五分钟，就被迫中止。

 

十

 

隔壁又有一个老师变成了泡沫，像是受到了鼓舞，下一个，再一个……

 

任何人都不敢保证，班里没有几个讨厌自己的学生。因此，学校无限期地停课了。

 

所有孩子都背着书包回家，他们有了超长的假期，不限量的汽水，以及可以玩到爽的电脑和手机。

 

新闻终于开始播报这件事，和网上讲得差不多，主持人呼吁孩子们理智。广告都变成了公益性质，几年前的感恩视频，也被翻出来重新放。

 

“爱之深责之切，天下所有父母，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变得更好。”女主播说着那些陈词滥调。然而下一秒，在摄影机前，她的胸口就绽出了一朵粉红色的花。

 

几天后，在这样的一场骚动之下，没有孩子的人都感到了庆幸。世界在粉红色的笼罩中，变成了一场孩子们的狂欢。

 

魏妍起初还不适应，但很快，她就发现自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，即使过了度，妈妈也会忍住训斥的话。她大概也开始不放心，怕女儿有孩子气的冲动，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。

 

只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，她会用很失望的眼神看向魏妍。

 

“你不要这么看我，搞得我很烦。”魏妍直说道，她以往绝不敢这样。即使到了现在，她也有些略微的不自在。

 

于是，妈妈就把头低下去，默默站起身，向厨房走去。爸爸呢？他也差不多，一声不吭地去抽烟。

 

客厅里只剩下魏妍一个人，她刷了会手机。好不容易在家里扬眉吐气了，却还是很不快乐。她将这种郁闷的心情归咎到了父母身上，甚至有了一丝念头，就是如果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，就不会有这些烦心事。

 

十一

 

魏妍打电话给闺蜜李佳，现在她们终于可以聊天聊到手机发烫，也不用被催着写作业。

 

“你有没有想……”李佳心事重重，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。

 

她和魏妍一样，与家里的关系并不好，她的妈妈管得更严。用她的话说，稍有不顺着心意的地方，她妈妈就会像疯了一样凶。

 

因此，魏妍这几天都在猜，李佳的妈妈会什么时候变成泡沫。

 

“想什么？杀掉爸妈啊？”魏妍问。

 

“嗯。”李佳又不说话了。

 

“你怂什么？现在家里你做主。”魏妍觉得她不争气，“你妈还在凶你吗？”

 

“她不敢，不过她在家里，我就不舒服。”

 

巧了，魏妍也这样觉得。可是如果一个人在家，晚上又该怎么办呢？她有点怕黑，每次都是在上床之后，妈妈过来关灯的。

 

“要不我们动手，然后我去你家住，我们天天可以点炸鸡，玩游戏，怎么样？”

 

“让我考虑考虑。”李佳说完，就挂断了电话。

 

十二

 

事实上，李佳和魏妍并没有多久的考虑时间，因为在电话挂断的半小时之后。一条“集中管理十四岁以下儿童”的话题空降热搜，讨论度几乎瞬间就成了全民第一。

 

魏妍点进去，几乎能听见那些大人在屏幕后热切打字的声音。有孩子的也许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，但大家都装得苦大仇深。

 

“十四岁小孩脑子太简单，和小畜生没什么区别，集中管理是好事。”有人这么说。

 

而更多的人是在评论区写起了小作文，讲自己身边有哪些很好很好的人，被孩子的一个念头就剥夺了生命。这些人中有教师，有牙医，有留守家庭的外公外婆，以及许多数不清的身份。

 

魏妍觉得好笑，如果那些死掉的人真的是完美的，又怎么会变成泡沫呢？大人们总是这样，最爱说谎，假模假样。

 

下午六点，妈妈从热烘烘的厨房里走出来，她鼻子上附着着一层细密的汗珠，手里端着面条。魏妍不喜欢，觉得吃腻了，于是一口也没有动。

 

“我要吃汉堡。”

 

“明天吃好不好？”

 

“不好，你现在给我点外卖。”

 

妈妈好像是有点不知所措，她看向爸爸，然后爸爸就把碗轻轻往魏妍面前推了推。魏妍看着他俩这样的互动，冷哼一声，她原想再推回去，但不料失手打翻。

 

微焦的煎蛋、软趴趴的番茄和面条、翻洒的汤汁、桌布上的污渍……沉默，沉默，妈妈吸了吸鼻子，那声音很微小，却在安静的房间中变成了一记重锤。

 

魏妍忍受不了这样的氛围，她起身离开，控制着每一步，让自己的背影看上去不像是落荒而逃。

 

十三

 

爸妈的房间一直有交流的声音，混杂着抽泣和低声的安慰。魏妍在客厅呆坐着，把电视的音量调小又调小，最后终于忍不住，做贼似的走过去，把耳朵虚虚靠在房门上，想要听清爸妈背着自己在说什么。

 

“我怎么生了个这样的玩意儿。”妈妈说。

 

“唉，等这段时间过去我就狠狠揍她……”

 

“我真的后悔生她，老公，我第一次看清她，我好后悔。”

 

魏妍躲在门后静静地听，奇怪的是，这一次她的情绪没有丝毫起伏，就好像是听着爸妈再讲别人的事，只是手脚有些发凉。她低头看着掌心，翻来覆去地看，然后扯出一个无声又难看的笑容。

 

她听到爸妈聊着聊着，说要把自己送去集中管理，说通知下来了就送。他们还说该怎么把自己骗过去，说等天空恢复正常再接回来。

 

魏妍不想听了，光脚走回沙发躺倒，用小臂盖住自己的眼睛，睡着了似的。又过了一会，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，魏妍像是被惊醒，慢慢坐起身，又缓了一会，才走过去把爸妈的房门推开。

 

床边只剩下了两坨粉色的人形泡沫，他们呈现出互相依偎的姿势，一个的头靠在另一个的肩膀上。

 

即使没有五官，魏妍依然能清楚得分辨，哪一个是爸爸，哪一个又是妈妈。但很快，泡沫就融为了一体。

 

十四

 

魏妍查了爸妈手机里的余额，拖了地，换了家里的床单，再把染了污渍的丢进洗衣机。在按下按钮的那一瞬间，她突然产生了后悔的情绪，接着就是空虚。

 

“反正我们已经这样了，以后也没法相处，这样挺好的，就是像是坏掉的电脑被格式化。”魏妍自言自语，“好了，不要再想。”

 

家里的屋子好像变大了，魏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这个时候，突然接到了好友李佳的电话，她的声音有些崩溃，强撑着说，她那边已经处理完了，想见魏妍。

 

“你直接来我家吧。”魏妍说着走到窗边，天空是粉色的，云朵也是。听筒里传出李佳拿钥匙的声音，她们谁也没有挂断电话。

 

过了一会，李佳问：“是不是下雨了？”

 

魏妍推开窗户，伸出手，发现果然是。

 

十五

 

九月中旬的某一天。

 

在孩子们杀掉了所有管自己的人，讨厌的人之后，突然下了一场浪漫的粉红雨。

 

在雨水的清洗下，粉红色的天空掉色了，又变回了蓝色的样子。

 

就好像这半个月，只是一场美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