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九

原本想投《秘密》来着，虽说好像都不沾边）

1

 

 

夏旭中觉得自己生活的地方并不真实。

 

他经常站在海岛边缘向远处眺望，入眼尽是一片银白色的海浪。再往前走一步，脑袋里就会响起尖锐的警报，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。

 

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出海捕鱼，岛上也没有任何可供种植的土地，但街边每个小吃摊都能热火朝天地营业。

 

即使这些都不重要，最可怕的是，他全无过去的记忆，不知道从哪天起，自己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这里。

 

“抓紧时间吃饭，上学要迟到了。”母亲催促道，她面容模糊，像是脸上镶了块毛玻璃。

 

夏旭中应了一声，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，抓起凳子上的书包匆匆出门。上学路要经过家门前的小巷子，等走到夏母看不见的拐角，他停了下来。

 

从包里拿出一双跑鞋穿上，再把校服塞进去，最后将包挂在树上。

 

他早就不去上学了，最近政治老师正睁眼说瞎话，说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，人口到达十三亿，又解释不清楚那些人究竟在哪里。

 

“这里人越来越少了。”夏旭中心想，他每天都会沿着同样的路线跑一圈，数路边楼房的数量。除此之外，他还发现自己家在悄无声息地移动。

 

尽管难以置信，但从出门到海岸的时间确实在缩短。

 

照这样的势头下去，总有一天，小区会从高高的峭壁上跌落，掉进深海中。

 

 

2

 

 

对于十七岁的少年，过于深沉的东西总会朝着中二病的方向发展。

 

夏旭中一度以为自己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游戏角色，也许是厂商停服，或者别的什么，总之世界在崩塌。

 

猜测的原因也很简单，他发现除了自己，其他人似乎更像某种程序，词汇库里就那么几句话，翻来覆去地重复。

 

“抓紧时间吃饭，上学要迟到了。”母亲这样说，桌上却只放着一个空碗。一段时间过去，她身体变得更加模糊，飘飘渺渺有了点灵异的味道。

 

夏旭中打了个寒颤，匆匆出门，他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 

就在几天前，他发现岛上有一个区域格外反常，与周边快要消散的烂尾楼截然不同。它的地面平整且纹路清晰，丝毫没有溃败的意思。

 

只不过区域内仍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别，譬如有些楼房看似完好，但进入单元门后，里面却空洞洞的，像个空壳。但有些却还保留着一层到两层楼梯，再往上赫然是个断面。

 

他直觉自己应该去往最清晰的地方，那里或许藏着世界的秘密。

 

寻找的过程，夏旭中花了将近的三天的时间，不断缩小范围后，他停在了一户普通住宅前。他轻轻抽动鼻子，闻到空气中的一丝饭香。

 

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感知到气味了。

 

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，四十岁上下，她和夏旭中一样，发丝根根分明，不像外面那些人，头顶像盖了层黑云。

 

“你是？”女人有些疑惑，语气倒很温柔。

 

夏旭中一时噎住，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，可当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在面对同类时，心里只剩下土拨鼠的尖叫：“我该说什么好？要怎么开场？”

 

隔了好一会，他才努力平复下来，试探着问：“我觉得这个世界是虚拟的，你觉得呢？”

 

女人顿了半秒，从鞋柜上拿出拖鞋放在门口，答非所问：“你是佳佳的同学吧？进来等她吧。”

 

这感觉似曾相识，每当他提及世界时，那些工具人都会选取使用频率最高的句子来跳过对话。直冲大脑的兴奋劲泄了，夏旭中不死心道：“这里是假的，咱们都是数据。”

 

女人却回：“佳佳很快就回来了。”

 

淦，这下算是实锤了。

 

 

4

 

 

夏旭中还是进了屋。

 

年轻人的优点就是，总能很快重整旗鼓。

 

他打量着眼前的房间，这里每一个摆件都有着独特的质感，桌上放着练习册，样子有些眼熟。打开翻了翻，发现和自己班里的练习册是同一套，又看了看别的科目，每一本都能匹配上，其中包括班主任特意选的金牌试卷。

 

这就巧合地有些不对劲。

 

夏旭中也没客气，转头开始寻找别的线索，很快就在第一层书柜找到个好几个奶白色的日记，每一本都有字典那么厚。

 

他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拿，又有点尴尬地缩回去，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：“这些人都是假的，我这也不算偷窥，这只是游戏设定罢了。”

 

几番拉扯之后，他还是将手伸了过去。

 

日记的主人在上面记录着经历，偶尔还会在文末添上几笔感悟。

 

看得出来章佳是个活泼的女生，有时候会激情表扬家门口的桃花，有时候又偷偷诅咒学校里的碎嘴子。一天她捡到只蜗牛，找牛奶盒子装起来，之后一连好几天，日记的内容都变成了蜗牛成长史。结果，蜗牛没有活过冬天，章佳又专门写了很长的回忆录，纪念跨越物种的友情。

 

夏旭中摸着那页皱巴巴的纸，心想这女孩子也许是边写边哭，突然觉得她又可爱又好笑。

 

她像是生活在不同的维度，夏旭中起初还抱着理性分析的心思，渐渐地，就感觉自己在看着一个女孩子慢慢长大。

 

窗外已经全黑了，夏旭中坐在软蓬蓬的床上，偶然间抬起头，发现穿衣镜里的自己脸上还留着一丝没有散去的温柔。

 

这种体验很奇妙，于是他又拿起一本。

 

章佳上高中了，第一天走进学校的时候，她惴惴不安，不知道能不能交到朋友。

 

夏旭中打心底里不希望女孩子受到冷落，也紧张起来。好在章佳写自己适应得很好，于是他也就松快下来。

 

入学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调座位，章佳因为个子高，被分配到了后排。

 

她写着：“我的同桌是个帅哥，我真的好幸运。他的手很好看，声音也好听。我当时肯定脸红了，好丢人……”

 

夏旭中眉头又皱起来，在心里酸言酸语：能有多帅？只知道打扮有什么了不起。

 

后面的内容他开始一目十行，所有提到同桌的句子通通跳过，没过一会，他又不甘心地折回去看，外加指指点点。那样子像是白菜被拱的老丈人，又有点像蒙头吃醋的小男生。

 

终于，章佳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事，她一笔一划在文末写道——同桌的名字也很好听。

 

“哼，放个屁都觉得是香的。”夏旭中嘴里嘀嘀咕咕，“我倒要看看这妖怪叫什么。”

 

“他叫夏旭中。”

 

……

 

 

5

 

 

那天，夏旭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，一路恍恍惚惚，连路边又少了什么建筑都没注意到。

 

少年的认知遭到了巨大冲击，夜里，夏旭中翻来覆去睡不着，他起初认为章佳比自己先一步觉醒，早就不去上课了，所以才没能与她。

 

可这又说不通，章佳明显是认识自己的。并且，夏旭中很清楚入学那天，自己是班里多出来的那个人，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过同桌。

 

那么，还剩下另一种可能，这个世界就是围绕章佳展开的养成系的恋爱游戏，她是女主，自己是男主，至于桌上的日记，也许是主线剧情。

 

这样一来，也能解释为什么她家里格外真实。

 

夏旭中想着想着脸一红，在房间里转了几圈，把双手举过头顶，做了个跳投的动作，傻笑两声，又来了个左右横跳带球过人。

 

他也不是没有思考过章佳去了哪里，但在这种害羞和亢奋的情绪下，大脑像是拉了闸，只剩下了和可爱妹妹恋爱的关键词。

 

又有哪个角色能拒绝自己的官配呢。

 

 

6

 

 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，海岛失去了四季的边界，热到让地面融化的夏季不复存在，夹竹桃也变成了梦里的花。

 

夏旭中只剩下两件事要做，一是寻找章佳，二是读剩下的日记。

 

“今天被老师说了，老师说我们是上课话最多的两个人。我其实有点高兴，这说明我们是关系最好的同桌。夏旭中会不会觉得和我讲话很有意思呢？”

 

“今天运动会，夏旭中比赛八百米跑，大家都围着他，但他只把校服外套丢给了我。等待比赛的过程很长，我把他的校服兜在头顶遮挡阳光。说一个秘密，其实一点也不晒。”

 

“我叫他去看电影，只有我们两个人，我不怕鬼片的，但还是抓紧了他的袖子。出来的时候，我们都没有说话，他耳朵红了，我也是。”

 

日记又变成了同桌观察实录，夏旭中读着读着，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这样一段时光，被女孩子偷偷喜欢着，也偷偷地喜欢着对方。

 

莫名其妙的，他心里似乎塞了重重一团沾湿的棉花，压的他鼻尖泛酸。

 

日记越翻越少，也许因为课业压力越来越重，所以到了高三就戛然而止。

 

章佳学习成绩不太好，她总是抱怨习题太难，这样下去该怎么和夏旭中考同一所大学呢？她在最后一篇日记上写，如果不能考到一个城市，就不要表白了，因为异地分开，还不如永远做朋友。

 

 

7

 

 

日记读完后，夏旭中又恢复到无所事事的状态，唯一的变化是，他在这永恒不变的海岛上，变得不再像往日那样孤独，他心里装着个人。

 

有时候，他会去章佳写过的地方转转，看着那些人和事逐渐消失。

 

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，母亲和父亲一样，变成了消散的烟雾。

 

房子还是坚定地往海边移动。

 

常用的电器开始无法启动，后来情况更糟，屋顶和墙壁出现破损，倒不是有了裂痕，而是日渐模糊化。

 

夏旭中无奈只得搬去章佳那里避难，以防哪天起床发现门口楼梯不翼而飞。

 

时间不再有意义，春节来来去去好几轮。

 

直到有一天，海岛上突然刮起了风，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世界重新启动。夏旭中披起睡衣就往外跑，很快就愣在原地。

 

似乎一夜之间城市改变了模样。

 

路边的行道树变成了高大的白杨，他迟疑着往前走，看见学校轰然倒塌，被荒废了许久的公园旧址变成了写字楼，走进走出的尽是些陌生面孔。

 

“什么情况？”夏旭中局促地站在路中间，他觉得自己不合时宜，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古董，即使他看起来依旧年轻。

 

他猜测是不是游戏重新开服，或者是更新了版本，想着想着就呼吸急促起来。

 

就在这时，有人从后面急匆匆往写字楼里跑，正巧从后面撞了上来。

 

“不好意思啊。”那人看上去比夏旭中大上七八岁。

 

鬼使神差地，夏旭中坐在地上喃喃一句：“这个世界不真实。”

 

“什么？”那人原本要伸手去扶，又激灵把手缩了回去，警惕地左右看看，说，“小朋友，你别讹我啊。”

 

夏旭中茫然地盯着他，那人又飞快补一句：“屁股墩是不会摔坏脑子的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夏旭中看见他手上的简历，姓名那一栏写着王迟，不知道是姗姗来迟的迟，还是迟到的迟。

 

回去路上，他恢复了点冷静，一咬牙抛开面子又抓几个路人，问了相似的问题。然而没有谁能像王迟那样给出自然的反应，与之前的NPC别无二致。

 

他脑中突然闪过一点灵光，想也许王迟是新的主角，那章佳呢？自己又是什么？

 

夏旭中猛然转身，朝海岸线的方向走去，步子越来越大，越迈越快，直至最后大口喘气着奔跑起来。

 

一路上，小镇从繁华到破败，直至靠近银白色的海面，他都没有看见自己家的踪影。

 

它坠下去了。

 

夏旭中脱力地躺倒在悬边，在这一刻隐隐发觉自己不是主角，只不过是个曾经存在的配角。

 

也许哪一天会在无声无息中消失。

 

 

10

 

 

章佳的屋子还是如同往常一样，只是家具的颜色微微有些变淡。要说有什么显眼的改变，只是日记本上的字在一页一页消失。

 

夏旭中每天又多了一项工作，起床后他总会把本子摊开来，将那些空白的页面重新按照记忆补上去，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什么似的。

 

他有时候会想，如果和章佳互换身份，喜欢的人坐在自己的房间，背诵复写着自己的心事，那一定是一种甜蜜的羞恼。

 

除此之外，他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——从王迟身上找到自己最终的归处。

 

偶遇并不容易制造，他连续在写字楼下蹲守了小半个月。幸运的是，王迟通过了面试，没有彻底消失在人海中。

 

于是，在某一天下午，他成功等到那人从大门走出来。

 

王迟也看见了夏旭中，大概是对方的视线毫不遮掩，他先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，才走过来：“你……”

 

“我是你之前撞到的人。”夏旭中有些紧张，随之产生的还有一丝莫名的敌意，他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，又继续说，“你吃饭了吗？”

 

王迟摇摇头。

 

“那不如一起？”他发出邀请。

 

出乎所料的，王迟同意了，没说一句多余的话。

 

 

11

 

 

直到热腾腾的臊子面端上来，两人都没有交流，他们陷入一种默契的沉默。

 

是王迟先开的口：“你说这世界不真实是什么意思？”

 

“你感觉到了？”夏旭中问，这可比自己早发现好几年。

 

他心中的敌意更盛，明明是他先找来的，现在却觉得和这人坐在同一桌吃饭都浑身难受，好像他们本不该碰面似的。

 

“是有这个感觉。”王迟有些犹豫地说，“你发现多久了？”

 

“难讲，反正高一是上了八九年。”夏旭中观察对方的表情，想看到一点外来者遭遇原住民的局促。

 

可惜王迟掌握着成年人的核心技能——不露声色。

 

夏旭中只得又问：“你是怎么发现的？”

 

“大概是身边的人不对劲吧。而且我总觉得我该遇到什么人，但那个人总也不出现。”他突然笑起来，“当然，肯定不是你，应该是一个女孩子。”

 

这玩笑话并没有让场面轻松下来，反而像是根尾针，狠狠地蛰了一下夏旭中。他整个身体都往前倾，死死盯住对方，问：“她叫什么？”

 

王迟进入了什么奇妙的纯情气场，摸摸鼻子，含糊其次：“好像姓章吧，叫……章佳？”

 

“章你妈个头啊！”夏旭中情绪终于到了爆发点，把一整杯热水泼到了王迟身上。

 

夏旭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面馆的，他只记得王迟脸颊淌水，一脸呆滞地望着自己。

 

他闷着头走了一条街半的距离，才勉强冷静下来。

 

这一刻，夏旭中才终于意识到，自己心中的敌意从何而来——这家伙不止要主角，还想拆CP，这一点更让他恼火上头。

 

“决不能让他得逞。”他脑袋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，头顶笼罩着的，不知道该做什么，去哪里的迷雾，好像呼地散开了。

 

当晚，夏旭中就给自己做了行动计划，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跟王迟斗，而是在反抗剧情策划的意志，唯一的目标就是守住章佳。

 

做法很简单，给游戏建模添堵，外加接近王迟，改造他。

 

 

12

 

 

王迟从各种意义上说，确实算个好人。

 

即使被鬼鬼祟祟尾随十几次，他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，只是冷着脸拐进巷子把人甩掉。

 

可惜，精力旺盛的少年往往比狗还讨嫌，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。

 

“你到底想干什么？”王迟终于受不了，几步上前把猫在墙角的人揪出来。

 

“我，我想和你做朋友。”夏旭中腆着脸说。

 

“你做朋友的方式就是泼人一脸水？”王迟似笑非笑，大有看你怎么编的味道。

 

“那天是有特殊情况……”

 

“嗯？”

 

显然对方不信，夏旭中也不可能交出实底来，索性他心一横，说：“章佳是我姐，你上来就想当我姐夫，这谁受得了！”

 

这下子，王迟收起了散漫的表情，站姿也稍微端正了些。

 

有了开头，剩下的就好发挥了，夏旭中顺理成章地嫌弃道：“我觉得你长得嘛，不咋样，性格也提不成，其他的还要考察考察。”

 

王迟摸摸鼻子，没表态。

 

夏旭中不知道他有没有识破自己的谎言，只得惴惴不安地等着。过了好一会，才听到他说：“你姐是真实的吗？你能带我见她吗？”

 

上钩了。

 

“当然是，不过她经常会消失一段时间，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。”

 

“这样啊。”王迟若有所思道，“那我们先做朋友吧，小舅子。”

 

这称呼差点让夏旭中一口气顶住没上来。

 

 

13

 

 

夏旭中顺理成章地走进了王迟的生活，他不理解王迟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工作上。

 

王迟指了指隔壁空着的工位，说自己总觉得章佳应该坐在那里，他说：“我能想象到章佳工作的样子，她也许应该和我是同一批实习的人，我们自然而然地接近，一起吃饭，一起吐槽老板。你明白这种感觉吗？这里本应该有个人和我最有默契。”

 

夏旭中觉得他在放屁，如果一定要选，一同成长的人才最有默契，这个新来的家伙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
 

他试图顺着王迟的描述想象，可就算绞尽脑汁，也无法描绘出章佳穿着工装的样子。想着想着就陷入死胡同，一种没由来的焦虑和难过在挤压着他。

 

“喂，怎么了？”王迟问，“你不会在吃我的醋吧？”

 

夏旭中不说话，只盯着那个空位。

 

“恋姐情节我可以理解啦，你现在还小，可总有一天，你和她是要分开的呀，你们会各自组建自己的家庭。”

 

这话驴唇不对马嘴，偏偏却戳中了夏旭中跳动的神经。

 

“闭嘴。”

 

王迟做求饶状，逗他：“好我不说，小舅子。”

 

夏旭中起身就走。

 

 

14

 

 

王迟给了夏旭中租房公寓的钥匙，似乎并不担心夏旭中会做出什么事来。

 

夏旭中有事没事就会趁着王迟不在家，拎着蛇皮袋开门闯入，把房间扫荡一番。他将那些新增的零零碎碎的摆件一网打尽，拖到海边丢掉。

 

有时候被气得狠了，他也会带走些大件，比如电视，电脑主机，衣柜里多半的衣服。

 

只是这些东西，总会在几天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原位，像是游戏建模师的嘲讽。

 

这一次，夏旭中盯上了房间里的小冰箱，只因为上面贴着个不符合王迟气质的贴纸，是个卡通蜗牛的形象。他酸得冒泡，感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，被轻而易举地分享出去了。

 

小冰箱不算太沉，他把里面的零食水果一股脑丢进垃圾桶，接着把它用蛇皮袋套上，拖着一路往海边走。

 

他如同个拾荒者。

 

不知道走了多久，天色已经暗下来，海岸线的影子隐约可见。没由来的悲壮侵袭过来，也许说的不太准确，但夏旭中实在觉得自己像条恶龙，章佳是公主，王迟变成了该死的王子。

 

他做的一切，只不过是妄图守住那些守不住的东西。

 

等到冰箱从堤岸上坠下去，溅起一片水花，夏旭中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。这种世界的边界不会有NPC涉足，他回头看去，果然是王迟。

 

“你这是？”王迟看看地上的蛇皮单，挑了挑眉。

 

夏旭中不想说话。

 

好在王迟没有追问，他自顾自说起来：“我的出厂设置应该是个北方人，总想着来看海，也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和我一起来。”

 

夏旭中却回忆起日记里的内容，那是高二暑假，章佳和他在一个夏令营，她发来消息，说突然想去海边玩，于是两个人就把作业抛在脑后，去岸边吹海风，颇有不回头看爆炸的浪漫。

 

晚上有一些冷，他们都穿着夏季校服，聊了很多很多，到没有话题也不愿意离开。夏旭中看见章佳时不时用手摩擦双腿，问她冷不冷，章佳只摇头。

 

后来，还是他先说的：“走吧。”

 

回去的路两人都少了些精神，像小时候把一天中的定量零食吃光了，产生出空落落的余韵。

 

“我姐怕冷，”夏旭中突然说，“万一，我是说万一，你们来看海，别让她吹太久风。”

 

王迟愣了愣，点点头。

 

 

15

 

 

夏旭中总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，他身体开始变得模糊，有时候醒来会呆呆坐蛮长时间。旧时代的NPC变成稀有品种，世界围绕着王迟运转似乎已经很久了。

 

他仍守着那些日记，即使再没新的东西可写，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，全是他自己的字迹。

 

他想恶龙总是要战到最后一刻的。

 

某一天，章佳的房间也开始变化，那些熟悉的东西都移了位置，书桌消失，堆在墙角的参考书也失去踪影，他冲下楼去垃圾桶里翻，心里却清楚捡不回来。

 

半个小时过去，夏旭中靠在垃圾桶旁，感觉自己视线模糊，他眨眨眼，有眼泪流下来。起初是小声啜泣，后来哽咽的声音越来越不受控制，索性嚎啕大哭。

 

从那天起，他再也没有去过章佳的房间，他只带走了那些日记，在海边支起一个帐篷。

 

王迟还是老样子，只是每次都欲言又止。

 

“怎么了？”一次，夏旭中问。

 

“你最近都去哪了？”

 

他不明白对方的同情从何而来：“昨天不是还见过吗？”

 

“我上次见你是一个月前。”王迟说，“你是不是要消失了？”

 

夏旭中第一反应不是恐惧，只是盯着眼前的人，心想这家伙看起来多真实，为什么留下来的不是自己？他好不甘心。

 

“也许吧，”他说。

 

“你都要消失了，你姐还会出现吗？”

 

夏旭中不知道，但如果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章佳，那他所感受到的所有期待、甜蜜和痛苦又算什么呢？

 

 

16

 

 

夏旭中等待着自己的最后消亡。

 

某一天七点钟，他突然感觉到世界的震动，就像是飞燕还巢，所有鲜明的情绪纷沓而至，一齐拥入他身体中。

 

他看见构成自己双手的雾气凝聚，风吹过来，粘稠的暂且可以称之为头发东西变得根根分明。裹在身上的毛毯浮现出蓝白色，赤裸的双脚正在覆盖皮质。

 

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，如同时间逆流，高中的校园在海边拔地而起，教学楼里铃声召唤着熟面孔的同学从四面八方走来。

 

夏旭中心跳急促起来，他意识到有什么将要来临，或是正在来临。

 

“走啊。”同班同学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，“可别迟到了。”

 

“哦……哦。”夏旭中应道，跟着他往前走。

 

学校似乎停课了，女生们围聚在一起说着闲话，男生们把手里的篮球传来传去，过一会又追逐打闹，在人群中穿梭。大家都回来了，什么都没有变。

 

夏旭中不知不觉露出笑容，他四处张望，像是笃定章佳正站在某个角落等自己发现。即将见面的直觉，让他由衷感到快乐。

 

这时，他看见了站在校门口的王迟，连整个一贯讨厌的家伙，也顺眼起来。

 

夏旭中快步走过去，恢复了少年该有的生气，兴奋地一个劲说：“她要来了，你感觉到了吗？”

 

王迟站在几步外，迟迟没有走进校门，把手搭在透明的空气墙上，也轻松又坦然地微笑。

 

海面忽然起了疾风，一层一层的波浪汹涌而至，它们越积越高，逐渐到达了能遮天蔽日的程度。夏旭中想让王迟看身后，可无论他怎么拍打空气墙，王迟都一动不动，恍然不觉。

 

夏旭中拼了命往回跑，边跑边喊章佳的名字，海浪淹没了他。

 

混沌之间，在起伏的波涛中，他隐约看见自己里小岛越来越远，岸边一片平坦，校园被冲刷的毫无痕迹。

 

只有王迟，还站在那里，如同一根该死的定海神针。

 

接着，他像是到达了世界的尽头，坠了下去。

 

在最后消散的一瞬间，他看到了章佳，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。

 

 

17

 

 

司仪见惯了婚礼现场的眼泪，非要说清它的成分，也许在欢喜与激动中，还会掺杂一点点告别的秘密。

 

章佳是最后走到老同学那一桌的，大家都等着她丈夫与初恋的碰杯，意料之中的，什么狗血的情节也没有发生。

 

大家都不再是孩子，感情中的分分合合理所当然，谁也不会耿耿于怀，不会觉得世界停转。

 

如果一定要有哪个妖怪来反对，想必是条被海啸冲走的恶龙。

 

 

 

 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