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雄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

1

 

 

在我生活的小镇,对于那些勇者而言,屠龙比追踪野猪还要简单一些。难的是保存龙魂,因为它们往往在恶龙吐出最后一口气后,就像被重击的蒲公英,飞得哪哪都是。

 

只有真正厉害的勇者,才能把它们重新聚拢起来,塞进龙的身体短暂保存。

 

“没有灵魂的龙一文不值,即使丢到镇子中心的消化池,也激不出半点水花。”我爸常这么说,他是个收龙魂的二道贩子,数不清的大龙小龙经过他的手,统统变成了小镇的发电能源,以及房子,车子,和票子。

 

他立志于把我培养成个奸商二代,每次收货的时候,都会来一场龙类学小课堂。譬如,鳞片软塌的龙只是空壳,好龙的胡须该有怎样怎样的韧性……

 

完事之后还会补两句鸡汤:“好好学,以后有你躺着数钱的日子。”

 

也许是逆反心理,我没兴趣步入被设想好的未来,我偏偏要当个他看不起的勇者,并坚信风里来雨里去,拖着巨龙的尾巴一路向西,才是血色浪漫。

 

那天,我爸还在絮絮叨叨,有个中年男人打断了他,他说他叫威廉。他两手空空,神情还带着点拘谨,问我爸是不是收龙的,他想在我们这里某个差事。

 

“我很会看龙的。”他说,为了证明自己,还当场点出地上那几头新货的龙魂浓度。

 

我也不懂他是不是在瞎说,不过根据我爸的反应分析,他的应该有两把刷子。因为我爸看那些该死的竞争对手时,两撇小胡子也是这么警惕地翘着。

 

即使我们家并没打算招个帮工,但还是通过了他的面试。

 

“肉要烂在锅里,”我爸私下里悄悄说,“这货放出去肯定要抢生意的。”

 

 

2

 

 

就这么的,镇口二道贩小队从两个人,变成了三个人。

 

可以说威廉叔叔把我从水深火热里解救了出来。我爸当着他的面,不好卖弄他的鉴龙一百式,顺带着,我耳朵也可以松快松快。

 

威廉叔叔身上有很多秘密,正好我又很善于打听。

 

在加入我们的第三天,我还没怎么发力,他就像被戳了洞的番茄,开始往外交代。

 

“其实,我以前是个勇者。”他坦白。

 

我有点失望,勇者一天见好几个呢,没什么好稀奇的。但聊天嘛,总要有来有回的,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,说:“好厉害,你杀过龙吗?”

 

这其实是句废话,毕竟现在兔子大小的龙也是龙。可似乎正好问到他点子上了,他眼睛都亮起来,语气神神秘秘:“杀过上百条吧。”

 

我觉得他在吹牛,能杀上百条龙的人,还来我们镇子做什么?

 

“那些龙肯定不大。”

 

“不,有一只还是不小的,大概一条街区那么长,房子那么粗。”

 

这吹得真是没边。我不是不相信有人能杀这么大的龙,可那些人都在京都,至少也小有名气了。

 

“那魂呢?散干净了?”

 

“没有,它死的时候,爆发出的能量照亮了一整片旷野,当时我还年轻,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白费功夫,所以拼了命把它们聚拢在一起。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,我晕倒了。”

 

“然后呢?”

 

“然后我醒来的时候,大家都跟我说,那条龙足够一整条街的路灯亮一个月,说我破了年轻勇者里的纪录。”

 

“那可真厉害。”

 

“也还好吧。”

 

我不想再听下去了,显然威廉叔叔还意犹未尽,他不甘心就这么闭嘴,又觉得吹嘘自己不太好,便问了个话题之内,但与他自身无关的问题:“你想当勇者吗?”

 

“想。”我说。

 

“那挺好的。”

 

我们之间又沉默了,过了一会,我听到他吸气,像是要说点什么。于是,趁着他开口之前,我搬着小凳子坐到了爸爸旁边。

 

至少我爸是个实打实的奸商,而他,看起来不过是个骗子。

 

3

 

 

第二天,我依旧坐在了我爸身边,虽然要忍受唠叨,也好过听他碰瓷勇者。

 

威廉叔叔总是心不在焉,他经常看向我,当我把视线转向他时,他又尴尬地笑笑,扭过头去。他还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晃来晃去,当我站起身,扯粘着屁股的裤子时,他总会恰到好处地把头转过来,似乎等着我从我爸身边离开。

 

这够讨人厌的,同时又有点好玩。于是我经常站起来,绕着我爸走两圈,又坐回原位,看他往我这里走几步,再若无其事地退远。

 

不过,我还是要上厕所的。

 

放水过后,不出所料地在厕所门口碰到了他。

 

我俩往镇口走,起初谁也没说话,威廉叔叔先忍不住,很刻意地装作自己想起了件事,说:“对了,昨天我收拾行李,发现了两张照片。”

 

我接过来随意瞟了一眼,那是一条在宣传杂志上才能看见的巨龙,也不算很稀奇,我收藏了很多这样的照片。但很快,我注意到巨龙旁边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,他双眼紧闭,脸色惨白,有一点眼熟。

 

看看照片,又看看身边的人,再看看照片,再看看他,我有点灵魂出窍。

 

威廉叔叔这下一点也不急了,脸上出现了隐约得意的神色,颇有些期待地等着我评价。

 

“这……这是你?”

 

“不是和你说过吗?我当时晕倒了,他们给我照了相,才把龙运回去。”

 

我说不出话来,如果这是真的,他足够被我崇拜了。有什么比值得崇拜的人站在自己面前,更让人激动的呢?我之前居然还瞧不起他,一想到自己表现出的那些鄙夷的神色,恨不得当场路面开裂,好坠到地心里去。

 

 

3

 

 

接下来的几天,我全然变成了威廉叔叔的狗腿子,引得我爸忧心忡忡,他甚至怀疑我在哪儿撞坏了脑子,或者被下了蛊。

 

但我一个字也不能说,不是因为我爸看不起勇者,而是威廉叔叔要求我保守秘密。

 

这很难以理解,他房间里明明有那么多照片和奖章,哪怕分我一个,都能吹上一整年。但他却表现得像在掩盖什么丢人的事情。

 

“过去的荣耀已经过去了。”他常常这么讲,但他平时提的最多的,偏偏是那些过去的事情。

 

我当时没有察觉,一味地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做勇者。他清醒的时候解释,没意思,干腻了。

 

直到喝醉了酒,才颠三倒四地说:“我当时比同期的勇者都要厉害,后来大家都觉得,我只要出去就能带回大收获。你懂的吧,其实也不总能遇到巨龙,我也会失败的。”

 

“我那个时候还年轻,却总觉得自己要老了,停滞了,马上要走下坡路了。这怎么行呢?与其失败,不如自己放弃,还能保住点名声。”

 

我不懂,又问:“有谁嘲笑你了吗?”

 

他说:“没有,我是被自己吓退的,我不想听到别人说这人不行了,他们只能说,这人太可惜了。你懂吧,这比当个失败者要好得多。”

 

这是什么道理,害怕失败就先一步自我了断?简直骄傲骄傲到软弱了。我并不想质疑他,因为一个重要的原因,他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,只有我知道他是个了不得的人。

 

他的说法是——这很耻辱。

 

“要是知道我以前那么厉害,现在却混成这样,心里会怎么想呢?那些以前不如我的人,指不定心里大笑,看热闹呢。”

 

他把别人看得太重了。

 

 

4

 

 

我兢兢业业守着威廉叔叔的秘密,同时,也希望他能重整旗鼓。毕竟,如果他再次出名,我也能跟着沾光,到处吹嘘我认识这样一个勇者。

 

在我日积月累地鼓动下,威廉叔叔似乎心动了,他的长剑、铠甲、杂七杂八的工具都被好好地锁在箱子里,只是款式已经不再流行。

 

我送他进入山林,他看上去很没有信心,一再说自己不行了,肯定猎不到什么的。我却很激动,觉得自己在见证什么王者归来的历史时刻似的。

 

以至于回到我爸身边,还时不时望向山林的方向。

 

然而,三天之后,威廉叔叔回来了,他身后什么也没有,只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。我冲过去,把它接过来,打开一看就泄了气,是一只狐狸大小的杂种龙,软趴趴的,不是什么好货。品质再差点,连我爸都不收了。

 

我还不太会控制失望的表情,威廉叔叔看着我,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局促。

 

“没事的,你恢复原来的水准会很快的。”我给他鼓劲。

 

“以前的事情不值当再提。”他说,试图营造出一种洒脱的模样,没过多久又萎靡下去。

 

我担心威廉叔叔会一蹶不振,再次把武器封存起来,幸好他没有,也许他也不甘心,想要重新回到被人仰慕的生活。

 

 

5

 

 

威廉叔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一次山林,每次他离开之后,镇口和我一样的孩子就会多起来。

 

我猜测,威廉叔叔已经在镇子里混成了熟脸,现在要转行当勇者,所以大家都有点好奇。但即使这样,我也不太高兴,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他们分走了一点点。

 

“你家短工又去屠龙啦?”两条街区外的乔治问。

 

我懒得理他,一是因为威廉叔叔快要回来了,二是怀抱着威廉叔叔早晚要发达的心思,让我也走路带风,高人一等。

 

乔治还在等着回复,但很快,靠近山林出口的孩子们骚动起来,他也就头也不回地朝那边跑去。

 

我有些恼火,自己那声高贵的“嗯”还没发出来。不过,转瞬间我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也冲了过去。

 

威廉叔叔依旧拖着个袋子,比第一次要大上许多,孩子们叽叽喳喳围着他,抢着帮他把里面的龙解出来。

 

这次,是一头像虎一样壮硕的龙,毛发散乱,已经没有了光泽。我挤不到他身边去,只能在最外围听到大家吵闹。

 

镇子里那几个混混的孩子最起劲,领头的说:“这家伙又白费功夫啦。”

 

接着剩下几个就起哄:“大傻个!大傻个!”

 

我觉得生气,想要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既不暴露威廉叔叔的秘密,又能打他们的脸,这对我来说太难了。

 

在孩子们的嘲笑中,有个声音格外不同,带了几分善意和认真,是学习最好的凯恩。

 

“你可以去看点关于屠龙的书,上面有讲怎么收集龙魂,很适合新手哦。”他很认真地推荐,“比如安东尼写的《龙魂手谈》,肯定会对你有帮助的。”

 

说来奇怪,之前一直没有反驳的威廉叔叔突然开了口:“我知道这些的,我杀过大龙的。”

 

他在说什么呢?我一下子愣住了,以至于没注意脚下,被里圈的人推得趔趄了几步。

 

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们,互相对视一眼,又找到了话题:“吹牛!吹牛!”凯恩皱起眉头,想要往外退。

 

威廉叔叔看起来很着急,他一只手拉住凯恩的袖子,另一只手在胸前的口袋摸索着。他可能没发现,自己像一个丢了残疾证,又赶着讨钱的乞丐。

 

这样子没风度到了极点,我都感到不好意思。终于,他找出了钱包,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,递给凯恩,眼睛紧紧锁着对方,生怕漏过一个表情似的。

 

凯恩很快在照片中的巨龙旁辨认出了威廉叔叔,他和我当时一样地愣住了。

 

混混们抢过照片,一个传给另一个,他们仔细辨认,仔细比对,然后大张着嘴,直愣愣地盯他。

 

直到这个时候,威廉叔叔才发现自己的失态,他又端起来,理理衣服,用一种看破沧桑的过来人的语气说:“都是以前的事,我也不想宣扬,你们也别说出去啦。”

 

于是,这里的气氛又变了,奚落的眼神变成了仰慕,他依旧是人群的中心,即使脚边躺着一条杂种龙。

 

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要问他,我被挤得更边缘了,只能看见他高耸的帽子,上面还有一根颤巍巍的羽毛。

 

他怎么能这个样子?我兴奋了好几夜都没有告诉爸爸的秘密,他却这么轻松地公布出来。

 

真是太可笑了。

 

 

6

 

 

我和威廉叔叔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。

 

爸爸再次收获了跟班,我跟他讲这件事,他却没有和我站在一边痛斥威廉叔叔的行径,反而叹了口气,说威廉是个可怜人。

 

“他哪里可怜了,他现在风光得很呢。”

 

“只是暂时的罢了,他没办法一直这样下去的。”我爸很耐心地解释,“你想啊,他一方面想要回到过去那种被人仰视的日子,一方面又没有回去的能力。他又想重新开始,又放不下过去。苦啊。”

 

是吗,现在威廉叔叔都不来上工了,他整天和那些孩子吹嘘,把屠龙的故事讲一遍又一遍。谁让大家都爱听,还围着他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。

 

我怀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去偷偷看过他几回,那家伙侃侃而谈,但每次都会被催着再去屠龙。这个时候,一旁擦杯子的酒保总翻白眼,大概是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。

 

不过,我爸说得确实没错,簇拥着他的孩子确实逐渐变少了,他们说:“有没有新鲜的东西可讲啊?”

 

威廉叔叔就尴尬地笑,绞尽脑汁在他的经历中翻找,然后会突然眼前一亮,另起一个话头。但他讲着讲着又停下来,不确定地问:“这个我是不是说过了?”

 

“说过啦,讲新的!”

 

镇子就那么大,孩子也不是无穷无尽的,再到后来,大家都至少听了两遍还多,也就没有人来缠着他了。

 

威廉叔叔又回到我们身边,那天,我爸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,就低头做事了,好像他从未旷工似的。

 

而我,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。

 

 

7

 

 

不得不再说一遍,我爸某些时候,确实很智慧。

 

威廉叔叔依旧没有放弃屠龙,但他变得鬼鬼祟祟,带回来的袋子也不肯打开了,问他就说是在找手感,可他都找了一年多,足够有天赋的人从初学到展露头角。

 

后来,他山林不闯啦,整日就坐在镇口打下手。当有勇者来的时候,便搭话说自己也曾干这行,搬出已经没人听的老三套讲来讲去,还一定要拿出照片递给对方。

 

下工之后,他就去酒馆,把赚来的钱用来买酒,喝个精光。有时候在路边吐,吐完理理衣服,硬要走出个直线来。我当时跟他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,也许是长大了的原因,觉得他既像个小丑,又有点可怜。

 

我说:“威廉叔叔,你怎么又喝上了?”

 

他已经喝高了,摆摆手,说:“没希望啦,唉,没希望啦。”

 

“你这么喝下去,还怎么重新站起来呢?”

 

他撑着头,用浑浊的眼睛望着酒杯,说:“喝酒就什么也没空想,好啊,过去的荣誉最让人心痛。”

 

和醉汉是聊不下去的,看他干呕几下,我再次感到厌烦,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。

 

 

8

 

 

又过去了一段时间,有个京都来的出名的勇者,在我们镇子里做讲座。

 

威廉叔叔提前了好几天就和我爸请假,说签售会的时候他有别的事情要做。谁知道,那人提前了几天到达我们的镇子,马车驶过的时候,他还偏偏掀起了车帘。

 

他穿得真气派,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,扣子上还镶了金边。再看威廉叔叔呢?一身工人打扮,和最普通的劳工没有任何差别。

 

他看见威廉叔叔很惊喜,从马车上跳下来,说:“前辈,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。”

 

威廉叔叔哑了好一会,才道了一声:“真巧。”

 

“主办方已经等着了,我们下次再好好聊聊。”那人依旧热情。

 

威廉叔叔没说话,点点头,目送着那辆贵气的车渐渐驶远,眼神好像黏在了上面,整个人都悲哀和痛苦起来了。

 

后来他们有没有见面我不知道了,反正威廉叔叔自那之后,就离开了我们镇子。走的时候,带着他那一箱屠龙装备,还有奖状和相册。

 

也许他去屠龙了,或者他只是换了个地方,换了新的一批人,回顾他的英雄岁月。

 

 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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