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司是我家
1
贰佰没有自己过去的记忆，她与世界相遇的第一面，就是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似乎在用双手环绕着她，但很快就抽开身去。
“这里就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了。”
男人自称是贰佰的哥哥，他边走边介绍，说这里是家族产业，主攻文娱方面，所有的员工都是一家人。
“你是我们第二百个妹妹，咱爸是公司最高层，他很忙的，没有时间见你。”
贰佰偷偷打量哥哥，透过反光玻璃，发现自己与他并无半点相似之处。奇怪的是，她丝毫没有初来乍到的无措，甚至心中充满了安宁快乐，仿佛终于找到了港湾。
两人一前一后，沿着林荫小路朝着园区深处前进，厚重的大门逐渐远去。
停在那里的科技代步车充好了电，底盘光圈亮起蓝光，起飞时就像降落时那样悄无声息。
2
贰佰被带到员工宿舍，因为是白天，所以整栋楼都安安静静。她并不觉得无聊，哥哥留下来的几本工作须知和生活准则，足够消磨掉好几个小时。
天色渐渐变暗，直到深夜的某一个时间点，窗外才突然热闹起来。
贰佰走过去向外张望，黑压压的人潮向着宿舍楼涌来。她赶紧退回自己的座位，摆出正襟危坐的拘谨姿势，视线像黏在房门上似的，等待室友到来。
门开了，走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，看到屋里有人，她并没有惊讶。
“姐姐好。”贰佰忙站起身。
“嗯，别叫我姐姐，喊名字就行了。”她说，“我叫玖拾，明天我带你熟悉一下公司。”
打过招呼后，两人陷入沉默，好在很快就熄了灯。员工手册有写，熄灯之后尽快进入睡眠，做梦并记录也是工作内容之一。
没有记忆，又怎么会做梦呢？贰佰歪过头，偷偷在黑暗中辨识玖拾的轮廓，努力想象着做梦的滋味。
3
早晨七点，宿舍楼喇叭里流淌出柔和钢琴音，贰佰一夜安眠，早早穿戴整齐。玖拾却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，像条死去的春蚕。
“姐姐，姐姐……玖拾？”
“别吵。”玖拾嘟囔，翻身面朝墙壁。
贰佰不知所措，她觉得赖床是不对的，连带着自己也有种做亏心事的感觉。于是她锲而不舍，用最小的声音，最烦人的频率，在玖拾的耳边嗡嗡叫唤。
终于，床上的人烦不胜烦，只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，抱怨道：“催什么催，我真服了你们这种新人，卖命还上赶着。”
此刻，贰佰再笨也能察觉出姐姐对大家庭的怨气。她不认同地皱皱眉头，这是她有意识后的第一个负面表情。
“你知道自己工作要干什么的吧？”
“嗯，上面说了，我负责写传记。”贰佰指指桌上的资料，显得很腼腆，“不知道为什么，我觉得自己能做得好。”
“你当然能做得好了，你就是干这个的型号。”
“你是做什么的呢？”
“我是打杂的，”玖拾指了指自己后颈，“是个次残品。搞初代的时候，上面的没经验，啥技能都给我弄了点。”
“那不是挺好的吗？”
“你说得对，好就好在该懂的，不该懂的，我都懂那么一点。”玖拾说着，用一件外衫罩在自己冰冷老旧的躯体上。
4
对于贰佰而言，工作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。她每天只需要把连接线插进自己身体接口，通过技术模拟，像看全息电影似的看完伟人的一生，同时有感而发地写点什么东西。
唯一的困扰，只是这件工作太无聊，在两个月的新鲜感消退后，她就陷入一种看谁都是一个样的窘境。更糟糕的是生活像一潭死水，工作，睡觉，醒来接着工作，循环往复没有尽头。
至于玖拾，坐在她旁边的工位，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，每天象征性地敲两下键盘，然后就无所事事地发呆，或者在本子上写写画画。
如果是贰佰最初还对姐姐有点尊敬，现在就只剩下了鄙视，毕竟一个积极向上的奋斗者，总看不惯一个混吃等死的烂人。
她甚至好几次想按屏幕下端的举报键，能高抬贵手全看在她是室友的份上。
直到有一次，她写不出东西烦恼万分，一旁的玖拾呢，还没眼色劲地用指甲划拉桌面，刺啦刺啦的声音响个没完。
她终于忍无可忍：“你就不能干活吗？”
“为什么要干？又没什么好处，傻子才干。”
对方的厚颜无耻让贰佰感到惊讶，没忍住提高了点声音反问：“帮咱爸干活，要什么好处？你这是……你这是啃老！”
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，尴尬地朝四周望去——幸好几乎没有人被她打扰，大家脖子上插着连接线，眼神空洞，手指在键盘上敲个不停，好像灵魂已经去往另外一个世界。
“你如果继续这样，我会举报你的，一定会。”贰佰压低了声音威胁，试图让室友迷途知返。
但玖拾却耸耸肩，全当贰佰的话是放屁。
5
那次单方面的争吵后，贰佰很长时间都没再和玖拾说话，她做不到真把室友举报了，只能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抗议。
玖拾似乎也不在意，她除了不干正事，别的时间都挺忙。比方说，每个星期五深夜溜出宿舍。
这是重大违规，贰佰心想。
又到这一天，玖拾把毛巾咬在嘴里，一鼓作气冲出房门。她脖子后面的芯片与门框感应，闪烁起红光，接着，她就重重砸在地上。
贰佰冷眼看着对方躺在门外地板上抽搐，像得了疯病。
她猛地掀开被子，冲到窗边透气。她烦透了，不明白玖拾究竟去做什么，不明白有什么事情值得一个人去忍受疼痛惩罚。
早晨，当玖拾再次重重砸到房间内地板上的时候，贰佰走过去，在她身旁蹲下，默默注视着她因为痛苦狰狞扭曲的面容，问：“你干什么去了？”
“去做人。”玖拾花了很久才平复下来，慢慢撑着坐起来，突然来了兴致，“喂，你觉得你是个人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你看了那么多人类从生到死，真觉得自己和他们没有区别吗？”
“我们看上去都一样……”
“那只能说你有人类的壳子。”
“可是我有思想。”
“是，你有思想；你有报废时限，勉强算是有生命的紧迫感吧；你脑袋里植入的讯息，让你觉得自己有亲情；如果你被分到演员组，你的芯片里还会有爱情……可是，你真的是个人吗？你每一天都在重复，你的未来一眼望到头，你只不过是个为别人创造价值的工具罢了。”
贰佰呆站着，她感觉自己体内的芯片在发热，也许是它无法处理这些过量的信息。
“该工作了，我们去工作吧。”她说，想要去拉玖拾的胳膊，不管怎么样都好，要先从这种奇怪的氛围中解脱出来。
玖拾甩开了她。
6
大概是早上那番话的缘故，贰佰工作的时候，一直有些心神不宁。
但很快，她就调整过来，毕竟爸爸永远是对的。至于为什么自己不是血肉之躯，所有奇怪的，不合逻辑的问题都不用去思考，只要永远相信爸爸就对了。
继续工作就好，不停做事总没有错的。
就在贰佰即将重获安宁的时刻，六排工位前的一个哥哥突然站起身来，他径直走向窗边，猛地推开落地窗，洁净的风拥入办公室，吹得桌面上的白纸哗哗地响。
他也许吸引到了大家的注意，也许，只有那些没有进入工作状态的人在看他，但这些都不重要。总之，他只说了一句：“爸爸，我太累了。”
就纵身一跃，跳向窗外。
风还在呼啦啦地吹，玖拾第一个起身朝窗边走，接着，偌大的办公室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。贰佰也跟过去，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撞击胸膛，尽管那只是虚假的感觉模拟。
二十二楼，自然是不会有全尸的，只能看见一地碎块，其间有个金属菱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“那玩意就是咱们脖子后面的东西。”玖拾指给贰佰看，“只要它不坏，你身体损毁个八百次都无所谓，自杀是人类的权利，咱们可没有。”
“好了，都别看了，有什么好看的？”一个姐姐从独立办公室出来维护秩序，大家三三两两回到工位，拿起各自的传输线。
贰佰也想像他们一样，把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，但不管她在做什么，那个闪闪发亮的芯片都萦绕在她的脑袋里，无法散去。
7
大约过了几个小时，那个跳楼的哥哥又回到了办公室，备用身体总没有原装好用，他的走姿显得有些僵硬。
“都停一下。”与他同行的管理哥哥说，“今天我们来批评一个人，就是他，一三六。”
“他是一个非常没有责任感的，垃圾的人。他手上的工作没有做完，丢下烂摊子，遇到事情只知道逃避。爸爸给了他身体，供养他生活，给了他劳动的机会，他却不珍惜，只知道给家庭造成负担，你们说，他这种行为可不可耻？”
“可耻！”大家齐声说。
贰佰想跟着表忠心，但声音怎么也喊不响亮，她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，好像这么做是不对的。她看向玖拾，玖拾正环抱着双臂，嘴巴张也不张，用一种极其鄙视的眼神看向管理哥哥。
管理哥哥又说：“你们之间出现了坏念头，我们现在是仰仗着爸爸过日子，是在啃老！如果还有谁，想要动摇我们的家庭，你们要这么做？”
“举报！”
“大声！重复！”
“举报！举报！”
贰佰看着周围狂热的气氛，她无声地跟着大家喊口号，做出用力的表情。她很清楚这样是违规，但很奇怪，她心里舒服多了。
等一切结束后，那个跳楼的哥哥又回到座位上，拿起传输线插进脖子里。他浑身散发出一种浑浑噩噩空洞洞的气质，好像什么东西短暂出现又迅速死亡了。
“傻逼。”玖拾被逗笑了，她骂了一句，又转头对贰佰说：“你刚才没出声。”
贰佰没有搭腔，只惊慌地环顾四周。
8
从那天起，玖拾对贰佰似乎有了点另眼相看的意思，用她的话来说，就是：“你还不算无药可救，当然，也可能是我熏陶的好。”
但贰佰每天都胆战心惊，毕竟玖拾总说出些大逆不道的东西，而且完全不避着人。她搞不明白，为什么玖拾不爱爸爸，甚至还恨他。
“恨他？”玖拾听到这个问题，歪着头想了想，“我只是顺便恨他罢了，我讨厌的是这种狗屁制度，讨厌的是第一个推广这个制度的人。”
“我早就搞明白了，咱们压根就是工具，什么亲情，只不过是压榨我们的指令。我们从产出到毁灭唯一的作用就是给那个叫爸爸的人类赚钱，还要被洗脑我们在享受他的庇护。”
“他是我们的爸爸，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“好了好了，我知道你的芯片思考不了这个，咱们聊点你能理解的。”玖拾凑过来，语气里充满诱惑，“你想干点自己的事情吗？”
贰佰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，当她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五时，陡然睁大了眼睛。
“是的，没错，跟我去吗？”
“这是……这……不，我不去！”
玖拾好像看透了她，什么也没说，躺在床上闭目养神。等约莫到了时间，她径直走过来，拉起贰佰的胳膊就向门口去。
“我真不去，真的。”贰佰感觉自己在发抖。
“你想去的。”玖拾扯了扯贰佰的袖子，“你看，你躺在床上半小时了，外套都没脱。”
9
贰佰终于也体会到了什么叫从头到脚裂开似的疼，某一个瞬间，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去了。
当疼痛退去，整个身体软得像面条时，她听见玖拾喘不匀气的笑声：“怎么样？是不是还有点爽？”
“神经病……”贰佰骂她。
玖拾充耳不闻，她拉着贰佰沿着楼梯走下去。贰佰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撞击在白墙壁上，向空中传去，朝地下传去。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，觉得梦中也不过如此。
终于，她们到达十楼与二十楼之间的大平层。这里是用于防火的，所以整层都是毛坯，没有任何陈设，风可以从这一端的承重柱吹向遥远的另一端。
在月光的映照下，水泥地面上坐着躺着不少人，还有些人站在平层的边缘，好像下一秒就要坠落下去。
贰佰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震惊，但她确实没想到违反规定的人会这么多。
一个姐姐走过来，发现贰佰后愣了愣，有些不赞同地看向玖拾。
“她没关系的，我盯着她。”玖拾说。
“那你注意点，就等你来开始了。”
玖拾拉着贰佰在平层中央坐下，大家也都盘坐着围成一个圈，就像篝火晚会那样。
“今天聊点什么呢？”
“随便聊什么都好，我只想说说话，说什么无所谓。”
玖拾打断他们，说：“那我们今天就聊聊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吧。我先来，我想当个人。”
大家笑起来，这个梦想玖拾讲了不知道多少次，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。但贰佰没听过，玖拾不理会旁人的起哄，只看向贰佰，讲给她一个人听。
“人要有自由，自由就是想去哪去哪，想干什么干什么，有权利做任何选择，承担任何后果。我想自己选择这一辈子怎么过，自己来定义价值，而不是被框在一个网里，一辈子什么也不敢尝试，然后安稳地死去。那样的我，和一个螺丝有什么区别？”
贰佰回避她的视线，听了一会，又仰起头看她。
她觉得玖拾不应该站在这里，她应该生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。
10
贰佰似乎明白了这种聚会的乐趣所在，和白天相比，哥哥姐姐们变得好像有了温度，更像是纪录片里活生生的人。
这是偷来的时间，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时刻，从有意识起，每一步都是被安排好，被推着走的。
现在轮到她讲了，在众人的目光下，她感觉自己脑袋里一片空白：“我想要……我想要大家和睦相处，我想要好好干活，每一篇传记都写得好。”
是说错什么了吗？为什么大家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。
“她是个新人，理解一下。”玖拾打圆场，“一三一，你呢？”
“哈，到我了是吗？我想一个星期只工作六天。”被点到名字的哥哥把话题接过去，他说着说着有点不好意思，“当然，上六天半也可以接受。”
“都是白日梦了，你大胆一点啊，我觉得上六天正好，然后每天只工作十五个小时！”
气氛再次热闹起来，大家纷纷起哄。
“十五个小时？十二个小时吧！剩下的时间干点什么好呢？”另一个哥哥说着，用手往下撸了一下脸颊，但还是抚不平向上扬起的嘴角，最后他憋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要我说，就该让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工种，我想去写剧本！”
“我想谈恋爱，实在不行，调去做医患片里的演员吧。反正活着也是干活，不如给我安排个什么病死掉好啦。”
“为什么要干活呢？”玖拾说，“大胆一点，大家一起罢工吧，什么也不干不行吗？”
一下子，像是有幽灵经过，所有人被按下了暂停键。隔了一会，他们表情才稍微松动下来，互相眼神交流，惶惶不安中藏着一点兴奋。这个话题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，好像只提一嘴，就会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玖拾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石破天惊的东西，她看着围坐的弟弟妹妹，突然嗤笑一声，不再继续讲话。
隔了好久，场子才重新热起来。是否按顺序发言已经不重要了，大家各说各的乱作一团，关系好的就聚在一起讲小话。
贰佰并不觉得吵闹，起初的慌张早已消退，现在她只希望夜晚能够再长一些，希望聚会永远不要结束。
11
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，玖拾开始击掌，整个楼层才逐渐安静下来。
贰佰看着她组织大家离场，突然脑袋里闪出一个词——领袖。这念头来得很奇怪，可以说是大逆不道，但在回去的路上，贰佰总忍不住偷偷看她。
不知不觉间，玖拾在她心中从普通姐姐，变成烂泥，再变成危险角色。直到现在，她又发现了玖拾的另一面，一个懒散的斗士。
玖拾对此并不在意，她还是每天工作摸鱼，专心搞私下集会，又因为上次说的话像一颗石头重重砸进水中，她还专门组织了关于罢工的茶话会，大家爱聊这个，非要让她再多搞几场。
贰佰感觉自己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人，渐渐地，她越来越无法认真工作，效率明显地降了下来。
每次管理哥哥来问的时候，她也学会了撒谎，等人走了，再偷偷竖中指。
12
最近，管理哥哥明显往工作区跑得勤了许多，但好像丝毫没有效果，大屏幕上的稿件总量在不断下跌。
他痛心疾首地说：“我们的家人里出了问题，爸爸对你们很失望。”
没有用。
他挨个找人谈话，傻子才会说出实情。
后来，管理们都从单间里走出来，提着个小凳子，谁的效率排末位，就坐在谁旁边监督。可是，一个破破烂烂的木桶，堵住了这一头，水就会从那一头流出来。
贰佰看管理们焦头烂额的样子，不害怕，甚至有一丝恶劣的爽。混在人群中，她是安全的，甚至希望火越烧越旺，乱子越大越好。
也许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，她问玖拾：“这就是罢工对吗？”
“这才到哪呢。”玖拾说，和贰佰相比，她倒显得很平静，似乎想到了什么，叹着气继续说，“闹吧，闹起来吧。”
贰佰以为这种管理们四处救火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。
但某一天，他们的耐心好像终于耗尽了。
一个新面孔的管理哥哥走了进来。他有一张方正的国字脸，眉毛很淡，一举一动像个严肃的黄鼠狼。明明看起来很好笑，但贰佰却没由来地紧张。
他绕着大厅走了几圈，那些平时气势汹汹的管理们都站在门口，少了之前的威风，双手交握在身前。
“手里的活都停一下。”他说。
大家拔下传输线，少部分人还在往本子上记录内容，他也不着急，就那么站着。
等大厅里安静地没有一丝声音，他才开口说：“我知道这里出了什么问题，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个人能搞出的事情。我这次来，要抓住那个领头的，其余参与的不要惊慌，年轻人嘛，被误导很正常，可不要执迷不悟，你们还有大好未来的。”
“但是，一时糊涂可以理解，执意包庇的性质就不一样了。”他话锋急转直下，“你们要想清楚，类似的情况我们处理过很多次，不管你们在幻想什么，都是绝无可能的，到那个时候就不会这么客气了。”
最后，他语气又缓和下来：“给你们两天时间好好想想，不要让自己后悔。”
他离开后，管理们一个个进了小隔间，关上门，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。
13
两天时间一晃而过，期间，每个人都被严格监管，任谁都能闻到风雨欲来的气息。
贰佰关上宿舍们，压低了声音对玖拾说：“姐姐，我不会出卖你的。”
玖拾这段时间一直坐在窗边，盯着外面的鸟来来去去。听到贰佰的话，她倒是有些意外地看过来。
“姐姐，我们都不说，法不责众，你会没事的……”
“好啦，你收拾收拾，要去上工了。”玖拾打断她，从窗台上跳下来。
她今天看起来格外好看，跟贰佰一起出门前，还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。
“姐姐，你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？最后怎么样了？”工作大楼前，贰佰最后问。
“你猜，为什么你没听过比我编号更小的名字？”玖拾掸了掸贰佰肩膀上的落叶，慢悠悠地说，“因为胳膊拧不过大腿呗。”
说完，她就先一步走进大楼，汇入等电梯的人潮里。
14
那个黄鼠狼哥哥又来了，坐在管理们清理好的办公室里。
玻璃墙壁上挂着百叶帘，贰佰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，她只看见每一段时间，就会有一个参加集会的哥哥或姐姐从里面走出来，然后再叫下一个进去。
贰佰想要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，但没有一个人和她眼神对视，大家看起来都若无其事，坐下后，脸就被工位挡板遮住了。
这个流程进行得井然有序，很快就轮到贰佰，她的屏幕上亮起让她进去的提醒框。她下意识看向玖拾，但玖拾却趴在桌子上，好像正在熟睡。
贰佰本就以及足够慌张无助，看到玖拾这样，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丝微妙的怨气。大概是明明是你将我们带到如此境地，明明大家在管你的事，你却这幅样子，怎么说也有点太不负责任了。
对玖拾一闪而过的不满微微冲淡了紧张的情绪，贰佰走进办公室，黄鼠狼哥哥正对着她。
“坐。”他说。
贰佰努力让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，没过多久就招架不住，她又强装镇定，视线来来回回游移。
“我叫你来，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”他见贰佰摇头，又说，“你也不用和我装，大概什么情况我很清楚。你这么年轻，我看了你的资料，你干活也挺好，我是认可你的，觉得你有潜力。之前也说了，一时糊涂可以原谅，你只要说出谁在领头搞乱我们这个大家庭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“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……”贰佰装出困惑的样子，如果她有一颗真实的心脏，此刻也许能听到它激烈跳动，撞击胸腔的声音。同时地，她也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，难道之前没有一个人出卖玖拾吗？会不会他早就知道了，现在只不过在考验自己。
“傻孩子，我在挽救你，你的人生才刚开始，我不希望你……有一个不好的结果。”
看吧，看吧，他知道，他应该知道的。越往这个方向想，贰佰就越感到不安，她甚至觉得对方会不会觉得努力表演的自己滑稽可笑。
黄鼠狼哥哥还在说个没完，诸如我们是一家人，我们感恩爸爸，不要当白眼狼之类的话。
“可是，纪录片里的家庭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“因为现在特殊，竞争很激烈，大家都难。我知道你们想过得更舒服，但是只有这个家好了，我们家人才能好。”
“什么时候才会好呢？”
“好了，不说这个了。”他好像觉得这是一个很没有意思的话题，于是又重新开了个头，“现在你们组缺一个小组长，我觉得完全可以让新人上，有朝气，也有创造力嘛。”
他什么意思？贰佰觉得自己完全听懂了，她立刻就联想到大厅里那些小组长们，他们坐在每排的第一个隔间，工位也更宽敞些。他们的精气神也和杂鱼们不一样，有的干练，有的和气，有的脾气暴躁，不管怎么说，都让人觉得他们的样子是值得羡慕的。
但贰佰又想起玖拾，心里开始往复挣扎，想要做个能立住的人的念头勉强占了上风，所以她一咬牙，按下那些蠢蠢欲动的触角。
好话赖话都说尽，办公室的气氛又凝住了，贰佰先开了头：“那，我就先回去工作了。”
黄鼠狼哥哥没表态，贰佰等了一会才拘谨地站起来鞠了一躬，朝门口走。
“你想好了再开门，妹妹，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。”
贰佰僵立在门口，把手像卡死了一样，怎么也按不下去。好像过去了很久，她默默将手收了回去。
15
贰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，她没办法再和玖拾说一个字。玖拾倒好像找到了恶趣味，一个劲追问她在里面都发生了什么。
“所以呢？然后呢？虽然你答应过了，但即使这样你都没卖我吗？”她盯着贰佰，非要个确定的答复不可。
贰佰想，不如承认好了，玖拾又能怎样呢？又觉得玖拾这么久还是个普通组员，而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小组长了。
索性，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，黄鼠狼哥哥就走了出来，他想上次一样，慢慢悠悠地走到大厅最前端。
“这次我们抓到了扰乱家庭的罪魁祸首，当然，还有一些执迷不悟的坏东西。”
他手里拿着一张纸，对着上面逐字逐句念起名字。
紧接着，从门外进来一群穿着制服，看上去就不好招惹的家伙。他们两两一组，循着名字，就像猎犬一样，迅速找到对应的位置，将人拎起来，押出大厅。
也有反抗的，押解人员就会拿出一枚控制器，按下按钮后，反抗者就会瘫软在地，哆哆嗦嗦地抽搐起来，再被架着胳膊拖走。
后来，反抗就越来越少，最多是在眼神上的，或者小声唾骂几句。大多数人，只是温驯地站起身，走向不可知的未来。
玖拾的名字是最后被念到的，她早早有预感，提前站起身。
贰佰感觉自己被玖拾凝视，她不敢抬头，全然专注地盯着黄鼠狼哥哥，好像从这一刻起，她找到了新的依靠。
“妨碍我们家庭进步的人，只会有一个结局，玖拾，你真是坏到骨子里，没得救了。”黄鼠狼哥哥不屑于和她多说，又转头看向所有人：“我们需要把这个反面典型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，以防我们走了歪路，要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她的所有想法，对不对！”
大家再次齐声称是，贰佰本想只动嘴不出声，但黄鼠狼哥哥正好看向这边，她不知怎么的，也跟着喊了起来。
玖拾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，人总要往前看的。
“这件事造成了恶劣的影响，谁愿意主动做记录的工作？这件事上面很看重。”
贰佰总觉得自己在被盯着，她不想让黄鼠狼哥哥觉得自己还存留一丝一毫的叛逆心，于是，慢慢地，慢慢地举起了手。
“你叫贰佰对吧？”
贰佰点点头。
“你也是被她蛊惑的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能保证如实记录她的恶行吗？”
“我能。”
于是，这件大任就落在了贰佰头上，她看着玖拾被押出门去的背影，再也不觉得她是个领袖。
16
小组长的工位果然很舒服。
贰佰看着内网主页的视频，那些反叛者被取出芯片，老旧的身体回炉重造，变成了各种零零碎碎的机器中的一部分。
后来，家里又迎来了弟弟妹妹。
贰佰偶尔也会想起玖拾，一般这个时候，就调出自己写的传记，挑选几个情节来读一读。
“我的文笔真不错。”她这么想。
（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