鲜花开在牛粪上

 

暑假最后一天,我作业还是没有做完,索性也就不挣扎了,用飞一般的速度填完了半本练习册。数字全是瞎编的,只祈祷妈回家不要翻开检查。 

 

完事之后打开窗户,猛吸一口气,楼下商铺红油火锅的香味直往上蹿,口水立刻顺着我两颊留下来,汇聚在舌根底下。 

 

能下馆子吃顿火锅对我来说是件顶级快乐的事,至于爸妈每次回家都会聊又花了多少钱,精确到几块几毛,以及他们脸上的满足和后悔,就都与我无关了。我唯一需要考虑的是,到底再过几个月才能再吃上一顿。 

 

不过总归不会是今天,作业没写完还有这种非分之想,直接说自己想找死得了。 

 

我用鼻子喝完了红油汤底的蒸汽,果断关上窗户,去爸妈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一本小说,躺在床上看起来。 

 

很快,书上的字就开始要么上浮,要么下沉,一个个融进了黑暗里。 

 

 

 

 

我是被吵闹声惊醒的,那个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,不然怎么会看见湛蓝的天,和一只低空飞过的鸟呢? 

 

“就没人知道这是哪里吗?”一个大妈叫喊起来,朝着面前的几个人指指点点,“谁是第一个醒的?我醒来的时候,就看见你们几个醒着,你们不知道吗?” 

 

那几个人没有一个回应,只忙着捣鼓手机。 

 

一个问另一个:“你有信号吗?” 

 

另一个摇摇头,说:“电话打不出去,短信也发不出去,没法报警。” 

 

那大妈还在嚷嚷:“你们行行好吧,我没钱,我家里还有娃呢,这是在搞什么阴谋?” 

 

她的嗓门很大,吵得许多人都醒了,大家的表情都很茫然,坐起来左右张望。 

 

这里应该是一座小岛,和电视里的一模一样,海水撞击着远处的礁石,等浪到了近前就变得温和了许多,一层一层地铺在沙滩上。 

 

旁边的人也醒了,他看上去和我已经工作的表哥差不多大,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,耳朵上有一颗耳钉。他好像很不耐热,没一会就有汗水从鬓角那里淌下来,在脸上留下一条浅色的痕迹。 

 

他可真好看,让我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中立刻产生了亲切感。 

 

“你叫什么呀?”我小声问他。 

 

“什么?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“陈吉。这是哪?” 

 

“不知道,我一睁眼就在这了。” 

 

那边的大妈也喊累了,她一屁股坐在沙滩上,开始怨天尤人。几个年轻人活动起来,他们有的站在岸边往远处望,有的结伴朝着岛屿中心的丛林走去。 

 

 

 

 

因为岛确实不算太大,只过了几个小时,大家就摸清楚了情况——四周没有船,丛林里也没什么动物。岛的最中心有一座别墅,三层楼高,大概五十多个房间,每个房间都空荡荡的,只能说勉强可以遮风挡雨。 

 

饥饿让人感到焦虑,我问陈吉哥:“咱们会不会死啊?” 

 

“谁知道呢?” 

 

“咱们要不要去找吃的?” 

 

“你去呗。”他说。 

 

刚才我一直跟着他,也算熟悉起来了,现在要单独行动,说实话有点害怕。我又问:“那咱们怎么办,就坐着吗?” 

 

他看我一眼,问:“急什么?他们不是在找吗?先饿死那些勤快的。” 

 

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,就像他一样靠着墙,尽量放平呼吸,让自己看上去像一具尸体,手指也不带动一下的。 

 

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突然有人从门口跑进来,手里还攥着一大袋方片面包,很兴奋地喊:“找着吃的了,下面有个仓库!” 

 

一时间所有人都跟着他往外走,包括陈吉哥,我生怕被甩下,一骨碌爬起来跟上去。 

 

别墅底下的仓库里的食物储备非常充足,整箱整箱的矿泉水垒到了天花板,还有糖果、干果、饼干、方便面。大家像逛超市似的东张西望,之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。 

 

一个阿姨发现了冷柜,里面放着海量的肉蛋奶和新鲜蔬菜,扭头问大家:“这边有厨房吗?” 

 

“有的,在一楼最东边,是饭店的那种大厨房。”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,他虽然声音沙哑,但背挺得很直。 

 

我趁没人注意,抓了一把巧克力塞进口袋,陈吉哥哥顺了两包烟。 

 

人群又呼啦啦地忙活起来,一帮人自告奋勇地统计食材,另一帮人忙着往楼上搬运。这时候我和陈吉哥显得十分格格不入,他也没半点帮忙的意思,站着冷眼旁观一会,就七拐八绕到没人的货架后面坐下,开始享用他的烟。 

 

 

 

 

解决口腹之欲,所有人都没有事情可干了。大家坐在别墅的一楼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。 

 

陈吉哥没有加入他们的意思,不过有人注意到了他,问:“你手上的表是葡萄牙的吗?” 

 

“你知道这个?” 

 

那人年纪也不大,腼腆地说:“我刷视频的时候看到过。” 

 

他旁边的同龄人问他:“很贵吗?” 

 

“反正不便宜。” 

 

凑巧这个时候正是大家聊天的间隙,他们的对话就在大厅里显得很突出了。我看了陈吉哥一眼,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克制的得意,把那只带着表的手搭在他曲起的膝盖上,用另外一只手的两根指头摩挲着表盘。 

 

这时候之前咋咋呼呼的大妈开口了,我之前听到别人叫她王姐,她问:“小伙子,你是富二代啊?” 

 

陈吉哥愣了一下,下意识否认道:“啊?我不是……” 

 

一个大叔立刻接话:“你这表多少钱啊?我有个朋友也是做仿品的,做得可真了,而且还不贵。” 

 

陈吉哥立刻打断他,说:“我不戴假货。” 

 

大叔有些窘迫,解释说:“现在好多人都穿假货,你又说你不是富二代,我以为,哎……” 

 

现在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我们这里了,我下意识嫌弃那个大叔,觉得他既没礼貌,又小家子气。 

 

陈吉哥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,他说:“我确实不是富二代,家里就有点小钱,算不上富,买买东西还是够的。” 

 

这时候又有人问:“小伙子,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呀?” 

 

陈吉哥耐着性子回答他,答了这个问题,又有下一个问题,他也挨个答了。总之,他爸妈注册了一个小公司,手底下有不到一百个员工,在市区有几套房。至于他,家里让他学经济,但他对传媒更感兴趣,就修了双学位,不知道怎么突然来到了这里。 

 

“哥们,你衣服是啥牌子的?”又一个年轻人凑过来问,“版型怪好的。” 

 

陈吉没理他,耐不住他一直问,就说:“网上随便买的,没牌子,穿着舒服就行。” 

 

那边王大妈又开口说:“你为啥不听你爸妈的呀?回去继承公司多好。” 

 

陈吉说:“我对那东西没兴趣,想自己闯闯,再说了,能做点我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,不是蛮好的吗?” 

 

“好小伙子,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你们这些有钱人,是更要担负起责任来的。”大爷也开了口。 

 

现在,陈吉俨然成了话题的中心。我看见他的背挺直了些,他说着自己的理想,得到大家的认可,他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样没精打采的,眼仁透亮,耳廓也涨起红来。 

 

他的样子就像班里天天睡觉的吊车尾,突然变成了老往跑办公室的尖子生班长,跨度之大让我感到十分困惑。 

 

 

 

 

因为没有信号,也没有充电的地方,所有人百无聊赖,就这么坐着聊了很久。我打了个哈欠,感觉有些犯困,外面却还是阳光明媚。 

 

这时候,有人发现了不对,就问:“小陈啊,现在几点了?” 

 

陈吉哥低头看了一眼手表,皱了皱眉头,说:“十点了。” 

 

“晚上十点?”那人很快反应过来,难不成还能是早上十点吗?他又说:“不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 

 

他说到一半,扭头看向窗户。 

 

那老大爷走出去看了看,说:“这还是中午的太阳呢。” 

 

“咱们不会在北极吧,或者南极?”一个年轻人说完就摇摇头,说,“那也不该这么热啊,一动就跟蒸桑拿一样。” 

 

每个人脸上都有点惶惶不安的神色。我倒是很兴奋,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象。话又说回来,好在一直是白天,要是晚上,天迟迟不亮,那才像恐怖片。 

 

人群骚动了一会,时间也不长,可能是因为没出现什么可怕的事情,着急没什么用。不过,聊天的兴致倒是歇了,大家三三两两往楼上走,各自打算找个空房间休息一会。 

 

我自然是跟着陈吉哥,他倒也没拦我,径直进了屋,躺在地板上。 

 

没过一会,房间门被敲了两声,王大妈把头从门缝探了进来,她脸上挂着笑容,保持着弯腰的姿势,问:“小陈啊,没睡呢?” 

 

“没呢,有什么事吗?” 

 

像是得到了许可似的,她这才进屋,伸手朝后轻轻把门关上,人就站在门口,一只手捻着衣服边,说:“听你说你家是开公司的啊?” 

 

“是,我们家搞点外贸。” 

 

“外贸是啥呀?怪洋气的,我也没听过……” 

 

陈吉哥好像不愿意聊这个,拍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,问:“这个不好解释,姨,你有什么事直说呀。” 

 

王大妈表情很局促,走过来,伸手抓住陈吉哥的手腕,吞吞吐吐地说:“嗐,也没啥事,就是最近工作挺难找的,这我们家过得挺困难,实在是没办法了,要不我也不好意思提。这不赶巧听到你家开公司吗,就想问问你们那边,缺不缺打扫卫生的啊?” 

 

“你想干保洁啊?” 

 

“对对,就是看你们需不需要,姨手脚勤快,干活很利索的,要的也不多,能糊个口就成。你看……要不?” 

 

陈吉哥打量着她,突然露出很亲切的笑容,说:“行啊,这有什么的,你来我家公司,一个月开五千的工资吧。” 

 

我听得心里一跳,这比我爸的工资还高两千呢,光打扫卫生就能赚这么多,那我妈是不是也能干? 

 

王大妈也惊得往后推了一步,双手在胸前上下呼扇,说:“用不了,用不了,哪用这么多,这钱也太多了,你爸妈能同意吗?” 

 

现在轮到陈吉哥朝她走了一步,说:“这都是小钱,您就拿着吧,我爸妈不管这种事,再说了,就算从我零用钱里给你支,也就是少买点东西的事。” 

 

我听得一愣一愣,自我从小到大,就没见过这么有钱的人了,我对钱的概念,还停留在我爸妈比我有钱这个程度上。要是这么说,我爸妈在他面前,就像孩子一样了。 

 

王大妈更是做不出反应,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,大概觉得应该叹气自己的命运,又叹不出来,整个人拧巴极了,只能发出“哎,哎”的声音。 

 

等王大妈一步三鞠躬地走了,我的瞌睡虫也跟她一起爬远了,我犹犹豫豫半天,试探着问:“陈吉哥,你一个月有多少零花钱啊?” 

 

“没多少,也就几万块钱吧。”他闭着眼睛说,语气尾音上扬。我分辨不清这是傲慢,还是因为他帮助了人所以心情愉快。 

 

不过这都不重要,我咬咬牙又问:“陈吉哥,我帮你干活,你也给我发工资行不行呀?” 

 

他睁开眼睛,似笑非笑地看我,说:“行啊,小不点,不过我没现金,只能等出去了再说。” 

 

“出去?” 

 

“嗯,等咱们出岛,我回家一趟,留你个电话,等事情办完打钱给你。” 

 

我想了想问:“可以寄给我吗?我……我拿了钱要给爸妈的。” 

 

这下他终于笑出来,从烟盒里撕下一小块金色的锡箔纸,递给我说:“小不点想的还挺多,你把地址写下来,等出去给你寄。” 

 

我噔噔地跑到楼底下的仓库,找一支笔,又噔噔地跑上楼,担心他返回,又担心他睡着,这让我气都喘不匀,心脏怦怦直跳。 

 

好在担心的都没有发生,陈吉哥等我写完,把纸塞进口袋,又看了我一眼,把纸掏出来,夹在了他的手机和手机壳之间,说:“放心,丢不了。” 

 

我突然觉得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,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好了。 

 

“陈吉哥,你想让我做什么呢?” 

 

“下去帮我拿瓶汽水来。” 

 

我又噔噔地跑下楼,把常见的都拿了个遍,胳膊几乎兜不住它们,上楼的时候很小心,生怕它们被摇晃出气泡来。直到将它们在陈吉哥面前一字排开,我擦擦脖子上的汗,说:“陈吉哥,拿来啦,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?” 

 

“行了,没别的了,到时候给你寄两千,就当是资助小朋友了。”他躺下来,把胳膊搭在眼睛上遮光,“别闹腾了,睡吧。” 

 

我不知所措地张大嘴巴,这下完全能明白王大妈的心情了,我的表情一定也像她一样滑稽,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。 

 

陈吉没过多久就睡着了,发出轻轻的鼾声,我却迟迟无法入睡,脑袋里塞满乱七八糟的想法,甚至不能成一条完整的句子,唯一清楚的就是钱啊,两千块啊这些词。 

 

两千块钱,等出去之后,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能买到了。 

 

 

 

 

因为没有日夜差别的缘故,仅仅只过了几天,我就对时间感知不灵了。 

 

好在食物充足,又没什么危机,岛上的气氛还算融洽,偶尔有争吵,大家也会找陈吉哥来评理。 

 

可能是王大妈把事情透露出去的缘故,越来越多人找陈吉哥帮忙,他们要么是工作出了问题,要么是家境窘迫,又或者是无力实现梦想。 

 

我心里面觉得奇怪,怎么不知不觉间,岛上就变成了难民窝点了呢? 

 

陈吉哥一点也不介意,他像个举世无双大善人,不管谁找他,他都笑着点头答应,然后记下对方的联系方式。后来,一个手挺巧的叔叔干脆做了一本簿子,把大家的名字都写了上去,递给他。 

 

“我这不是变成村长了吗?”陈吉哥跟他开玩笑。 

 

“陈小哥,你人好,见的世面又多,就当个代理村长也成啊。”那叔叔把簿子塞到陈吉哥手里,“大家都服你,咱们也确实需要一个管事的,这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。” 

 

那叔叔说风就是雨,扭头朝大家喊:“咱们干脆让陈小哥当村长吧,有支持的吗?” 

 

这时候,大家刚吃过饭,外面太热了,只有屋子里还算凉快些。正是饭后打盹的时间,人群静默了片刻,王大妈率先举起手,她老脸笑得像一朵皱巴巴的花,回应道:“我支持!” 

 

“我也支持!”附和声起来了,大家接二连三地投赞同票。 

 

陈吉哥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当村长,或者说是岛主更合适。我看他当选心里高兴,用力鼓掌,啪嗒啪嗒地把手都拍红了。 

 

和几天前相比,陈吉哥整个人的状态更加有底气,他用温和坚定地眼神扫视众人,然后点点头,说:“行,那我就当。不过我年纪轻,各位叔姨得多照顾我。” 

 

这话说得漂亮,气氛顿时其乐融融。我跟着也光荣,毕竟从今天起,自己可是岛主的头号马仔。 

 

 

 

 

陈吉哥当上岛主之后,他性格里热心肠的一面被全然唤醒了似的。 

 

大家来这里总不会坐以待毙,填饱肚子之后,就都琢磨着怎么和外界联系。一帮人在海边用石头摆出求救信号,期望以此吸引路过飞机的注意;另一帮人在沙滩上挖下深坑,里面堆满了晒干的木头,用火机点燃,让浓烟时时刻刻直冲云霄。 

 

陈吉哥对这样的行为不赞同也不反对,只是轮到干活的时候,总会搭把手。 

 

“你不是腰不好吗?我来吧。”他伸手去接李姨怀里的木头。 

 

“没事,陈小哥,你哪干得了这种粗活。” 

 

李姨想要避开,却拗不过他,陈吉哥很诚恳地说:“什么粗活不粗活的,大家都长了两只手,我怎么就干不了呢?你腰间盘突出,最好多躺着,别跟我争了。” 

 

这搞得李姨怪不好意思,她双手空空地跟在后面,一边走一边说:“你这么有钱,还这么善良,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,真是好孩子。不像好多人,钱赚得心都黑了。” 

 

我跟在后面听着,突然想起之前听过的一句话,忍不住反驳:“阿姨你说的不对,人家都说了,穷生奸计,富才长良心呢。” 

 

她被我说得一愣,下意识去看陈吉哥的脸色,慌忙改口说:“是,是,瞧我嘴笨,我说的那些是暴发户,像陈小哥这种从小家底好的,受的教育也好,人品更是没的讲,个顶个都是……都是天之骄子!” 

 

木头很沉,但陈吉哥脸上一点也没显出疲惫,听到她的话,神情更是温和有礼,像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贵公子。 

 

快到沙滩上的时候,他才说:“李姨,我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想做有价值的事,想被人尊重,算不上什么天之骄子的。” 

 

这话说得我和李姨都肃然起敬,觉得他看起来既可靠,又高大。 

 

“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好,我就烧高香了,他虽然读了个名校,但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。”李姨转头又看向我,“你要和陈小哥好好学,将来也要像他一样。” 

 

我心里翻了个白眼,想着她和我摆什么长辈的架子,但嘴上却说:“我知道,陈吉哥现在是我的偶像!” 

 

远处有几个人朝我们跑来,是那几个扎木筏出海的小年轻,他们表情中混杂着惊慌和一丝丝兴奋,似乎发现了惊天秘密。 

 

“陈哥,陈哥!”跑在最前面的大声喊,“海上有空气墙!” 

 

“陈哥哪有空玩游戏。”另一个也气喘吁吁地追过来,推了同伴一把,接着努力描述道:“海上没什么危险,我们就划得远了点,然后发现筏子撞到了墙。那个墙有点像玻璃,能摸到,但是看不到。墙对面还是海,我们沿着墙划了好长时间,它好像根本没有边。” 

 

“陈哥,你说我们会不会在小说或者游戏里啊?那剧情是什么呀?” 

 

他们吵吵嚷嚷,聊得起劲,唯恐天下不乱,只有在一旁听着的李姨慌了神,她一把就抓住了陈吉哥的胳膊,问:“那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?” 

 

事情会有怎样的发展,没人能说得准。 

 

我其实觉得在岛上待一辈子也挺好,不愁吃,不愁喝,还不用上学。 

 

跟我想法一样的人不在少数,包括那个上了年纪的爷爷,也在几天之后接受了现实。倒是那些有孩子的中年人,整天凄凄惨惨,长吁短叹,然后没完没了地求那些出海的人去看看,再看看,期望着能有转机。 

 

陈吉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极强的镇定,他本来就瘦,现在变得更加单薄,像一支标枪似的,扎在海边的沙滩上。 

 

他疏导大家的情绪,记录仓库的物资,情绪从来没有崩溃过。按理说,他才应该是最难过的人,谁会舍弃富足生活,心甘情愿地吃糠咽菜呢? 

 

但是陈吉哥从来没有表现出来,他说,能出去当然好,留下来也有留下来的活法,钱都是身外之物。 

 

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,偏偏他又说得很真诚,所以,我突然觉得他是生活中和‘伟大’这个词最接近的人。 

 

 

 

 

在小半个月的低迷气氛,和大家拼了命尝试中,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。 

 

当然,出海的那群人并没有发现空气墙的边缘,他们只是正常地原路返回,然后发现沙滩上躺着一个人,一个昏迷的陌生人。 

 

他大概是被浪冲来的,浑身湿透,牙关紧咬,看上去五十岁上下,穿着红色棉质短袖和牛仔裤,系着一条黑色皮带。他留着稍长一些的寸头,头发黑灰相间,国字脸,五官很端正,皮肤是很均匀的小麦色。 

 

年轻人把他搬进别墅,期间也试过弄醒他,可惜没成功。他们怕他死掉,于是跑去叫陈吉哥。 

 

就在这个时候,那个男人醒了,他茫然地打量四周,用右手手掌按压太阳穴。 

 

“你是怎么来的呀?是坐船吗?” 

 

“你知道这是哪吗?你叫什么?干什么的?” 

 

“他这也不像警察啊,搞不好和我们一样。” 

 

“那又怎么样?能进来就能出去。再说了,等困的人多了,这就是大案子,国家肯定会救我们的。” 

 

大家七嘴八舌,一时间吵嚷声四起。那个男人根本弄不清状况,只能挑几个回答。他说他叫沈习智,是中国石化集团的高层,来之前在山上骑马,然后其他的问题就全然答不上了。 

 

在层层包裹的人群的最外围,有人喊:“都让让,陈小哥来了。” 

 

大家赶紧退出一条通路。 

 

我看见陈吉哥带着关切的神色疾走而来,然后,在看到人的一瞬间,他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,立刻后退了两步,把头低下来,似乎不想让对方看到他的脸。 

 

“你……”沈习智打量着他,眼睛微微眯起,轻轻吸了口气,有话顶在舌尖,似乎只等待着记忆运转完毕。 

 

“你们认识?”看见他们古怪的气氛,有人问。 

 

沈习智刚要说什么,陈吉哥就抢先说:“不认识。” 

 

接着,他眼神很婉转,很复杂地看向沈习智,说:“对吧?我们不认识。” 

 

沈习智看了他一会,然后也点点头,说:“嗯,不认识的。” 

 

 

10 

 

 

陈吉哥撒了谎,还是个弥天大谎。 

 

当天,沈习智就去了陈吉哥的房间,他们在里面谈了很长时间,一个低沉,一个青涩的两种男音混杂在一起。 

 

我不该偷听他们讲话的,只是因为太好奇了,况且探听秘密是人的天性。只是他们说的话让我过于震惊,甚至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。我想要告诉所有人——关于陈吉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这件事。 

 

沈习智叫出了陈吉的名字,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。 

 

陈吉的语气充满了哀求,让沈习智守口如瓶,他说:“哥,您也没什么损失,求您别说出去好吗?我也不想这样的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。” 

 

我怎么也想不到陈吉突然从富二代,从高高在上的云端,陡然坠落成了一个贪慕虚荣的捏脚技师。 

 

他明明下个月房租还没着落,工资却全用来买奢侈品,只为了下班之后能改头换面。 

 

陈吉说:“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应该被鄙视,他们看见我的表,问我是不是有钱,我要是说没钱,他们就会问我为什么还要买这么贵的表,那个时候我怎么答呀哥。我知道我是打肿脸充胖子,可是我说不出口,那么多人看着,我怎么说呀。” 

 

“你这样骗不长的。” 

 

“哥,算我求您了,这里没信号也没网,等出去了,谁也不认识谁。我这段时间就像做梦一样,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您这样,在这里就当圆我一个梦,好不好?”他的语气更加恳切,“我给您服务过这么多次,您不是说挺好的吗?这样,等我出去,我免费给您捏,您打个电话,我就到您家去。您别拆穿我,求您了。不然我在这里就没法做人了。” 

 

沈习智像是被说动了,他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这样做我不赞同,出去也不会再点你了。” 

 

“哥……” 

 

“行了,我不认识你,你好自为之吧。” 

 

“哥,谢谢,谢谢,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,我,我,我给您磕个头吧。” 

 

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,我听见有人朝门口走来,顿时心跳如鼓,用尽了这辈子的协调能力,扭动着两条腿,又轻又快地撤离。如果有人正好出来,一定会觉得我像得了小儿麻痹的病人。 

 

等我蹿到楼梯口,刚拐过弯,就听见沈习智走来的声音。我不知道该做何表情,只能低着头,一步步往前走,直到他从我旁边路过。 

 

 

11 

 

 

我回到房间,看见陈吉身上沉稳自信的一扫而空,他表情惶惶然,试图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那些伪装。 

 

他冲我笑了笑,然后脱了力似的坐下,又躺下。 

 

我也跟着躺在了自己的位置,我们俩就像是躺在灯光刺眼的停尸间的两具尸体。 

 

其实我是想质问他的,我感觉我已经拿到手里的两千块钱丢了,不,是被人抢走了。因为越想越委屈,我一骨碌坐起来,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 

 

他确实对我挺好的,这段时间就像亲哥哥一样,说出来又能怎样。本来就是我想占他便宜,现在便宜没占到,难道还要逼他把钱给我吗? 

 

“怎么了?” 

 

“没事,就是太热,睡不着,我出去玩玩。”我下意识地回道。 

 

出门之后,我一直在想这件事。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,一个是把他的真实身份宣扬出去,另一个是帮他守口如瓶,做个帮理不帮亲的英雄。 

 

其实我是想当英雄的,只是这个秘密太大了,每次遇到人,它都会溜到我的嘴边。我想要看到大家错愕的表情,想看到岛上乱成一锅粥,那绝对比电影和电视都要好玩。 

 

所以最终我还是没能忍住,在去厨房蹭吃的时候,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姨。她就像我当时一样,完全傻掉了,只知道反复问我是不是在说假话。 

 

锅子里的肉因为烧干了水,被烤的滋滋作响,很快就有刺鼻的焦味飘起来。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,她问:“你真的没听错吗?” 

 

我说:“确定,要是我骗人,我全家死光。我奶奶对我最好了,要是说假话,我奶奶也死!” 

 

她似乎终于信了,默默把火关上,一屁股坐在米缸上,眼睛从地板的这一头看向那一头,再看回来。过了好久,她才轻轻地说:“这叫什么事啊。” 

 

我对她的反应并不满意,拱火道:“他好好地干吗要骗人呢?他之前让我干活,还说给我两千块钱呢,还有给你找工作,说得跟真的一样,撒谎都不带眨眼睛的。” 

 

王姨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嗤笑,说:“还能为什么,找存在感呗,这种人放平时都是垃圾,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底细,可算给他找到机会了。” 

 

“我就是觉得奇怪,他怎么可以这么坏,不怕被拆穿吗。” 

 

“社会上人模狗样的多了,我就说当时他看起来蔫蔫巴巴,也不像有啥地位,哦,现在知道了,是给人捏脚的。这种活干多了,天天伺候人,能不扭曲吗。”王大妈喋喋不休,“这种人嘴里没一句真话,又没文化,能骗一会是一会,你指望他带脑子?哼,想多了。” 

 

我心里翻起一阵爽快,王大妈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话,只是找不到准确的词表达罢了。我希望她多说一点,再骂得狠一点,好把我心头的憋屈一起抛洒出去。 

 

就在我们讨伐的间隙,厨房门被推开了,来的人正是陈吉。 

 

他每天都要在岛上四处转悠,施展小恩小惠,以此扮演他的活雷锋角色。他看见我,愣了一下,立刻看向王大妈。 

 

我们仨的表情都很奇怪,如果有人从一旁看,肯定会觉得我们各怀鬼胎。 

 

王大妈慷慨激昂的嘴巴闭上了,我低下头清理指甲缝里的灰。 

 

陈吉的眼神也充满了不安全感,他勉强笑了笑,问:“你们聊什么呢?怎么我一进来就不聊了?” 

 

“嗨,没什么,我们就瞎聊。”王大妈说,“那什么,我做饭了。” 

 

“哦。”陈吉哥站了一会,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说,“天这么热,做饭别中暑了,我来吧,我底子好。” 

 

要是在平时,王大妈一定会就灶台的归属权和陈吉推让好几个回合。但今时不同往日,她把锅铲往锅里一丢,说:“那行,我歇着去。” 

 

 

12 

 

 

封闭的小岛就像是一所学校,秘密像瘟疫似的传播开来。 

 

以至于过了一段时间,每个人看陈吉的眼神都变得有点奇怪,我甚至不能从他们的表情上分辨谁知道了,谁又不知道。 

 

陈吉哥一步一步地被打回原形,先失去了领导气质,又失去了自信,接着努力维持的坦然也消退了。他总是焦虑地观察每一个人,直到有人喊他帮忙,他才从泥潭中短暂挣脱出来。 

 

他越来越忙了,而且频繁地找人聊天。说来也奇怪,竟然没有一个人拆穿他装阔绰的把戏。他几番犹豫,又去问沈习智,他以为只有沈习智知道他的身份,得到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。 

 

“我答应过你,这点诚信我还是有的。”沈习智这样说。 

 

于是,陈吉哥又把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,他不好意思地朝对方鞠了几次躬,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可能是太紧张了,是我心理作用……” 

 

沈习智真的不知道秘密已经扩散了吗?他应该知道的,因为有好些人找他确认过,他都回答得模棱两可。 

 

我开始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转悠,因为和陈吉在一起,我一会觉得他对不起我,一会又觉得我对不起他。 

 

大家还是生活如常,陈吉跟我们打招呼,大人们也会回应,然后等他背过身走了,就翻个白眼,或者轻轻发出一声“嗤”。 

 

“所以说了,涵养都是骨子里带出来的,看人家沈习智,感觉就很有主见,又阳光。要不说,我都以为他比我小个五六岁。”一个大叔说。 

 

“你能跟人家比吗?人家天天起来就游泳,练完了坐办公室,风不吹日不晒,下午健个身,晚上再喝点好酒。” 

 

“哦,游泳,那姓陈的不也游吗?所以这是基因,咱就是没钱的命。” 

 

“小渔村瞎游的和正规学过的能一样?咋一跟你聊天就命啊命啊,现在都新时代了懂不懂?” 

 

我坐在一旁听着,觉得没意思极了,现在岛上的热门话题就是拿陈吉和沈习智做对比,毕竟也没什么新鲜事发生。 

 

有时候,陈吉看我们聊得热火朝天,也过来凑热闹。 

 

我本来想着,他一来,哪还有热闹呢?没想到场子因为他来,反倒更热闹了。 

 

大家还是以他为话题中心,非要让他聊聊富二代的生活,问他是不是天天吃鲍鱼,吃鱼翅,还问他燕窝是什么味道的。 

 

“陈小哥,你开什么车啊?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开凯迪拉克?” 

 

陈吉略显尴尬,说:“就开普通的车。” 

 

“富二代哪能开普通的车啊,肯定不是敞篷就是超跑,你不说就是拿我们当外人咯。” 

 

李姨打断那个年轻人,说:“人家这叫不露富,可不是拿咱们当外人吗?” 

 

我观察着他们,好奇怪,每个人都是笑嘻嘻的,但眼神又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敌视。陈吉在其中显得像个被逼到角落的动物,他几次三番地调整坐姿,一边应付着问题,一边擦汗。 

 

天气太热了,他想和那些中年汉子一样把上衣脱掉,可刚把衣服下角掀起来,就有人说:“看看人家有钱人,就是和我们不一样,衣服穿得齐齐整整的,这叫啥?这叫优雅。” 

 

于是,陈吉只能把手松开,说:“习惯了,习惯了。” 

 

大家就哄笑起来。 

 

陈吉问他们在笑什么,他们就说:“没啥,就是觉得你挺好玩。” 

 

我起初也觉得戏耍骗子很有趣,但时间长了就笑不出来了,因为觉得大家在抱团玩一种类似校园霸凌的游戏。 

 

陈吉不是好东西,但其他人的样子更让我感到不适,似乎只要对象是陈吉,随意散发恶意就是理所当然的。 

 

这种氛围我不喜欢。 

 

有一次,陈吉又送上门来,我不再想围观闹剧,打算悄悄离开。就在这个时候,一个问题把我定在了原地。 

 

留着黄毛的男青年问:“陈小哥,你们有钱人是不是经常做大保健?高级捏脚和几十块钱的捏脚有什么区别啊?” 

 

大家都不再说话,陈吉更是微微张着嘴,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。 

 

没有人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,过了有一整子,也可能是只过了几秒钟,在我几乎要仍受不了的时候,陈吉终于说话了,他问:“你什么意思?” 

 

“没什么意思,就是长长见识。怎么了?这不能问吗?” 

 

陈吉哥盯着他,黄毛也没有半点闪躲。他们对视了一会,是黄毛先松懈下来,笑着说:“陈小哥,你不会搞过 那种吧?没事,我们这没警察,你别紧张。” 

 

这句话一下子消除了剑拔弩张的对峙感,陈吉连勉强的笑容也维持不了,他说:“我家里管得严,不搞那些,而且我也不爱去做按摩。” 

 

说完,他只丢下一句“我去拿点东西吃”,就逃也似的离开了人群。 

 

黄毛如同一个立了战功的士兵,他得意无比地接受众人的调侃。 

 

有人说:“行啊你小子,不过刚才就不应该让步,看姓陈的怎么编。” 

 

“说穿了就没得玩了,对付这种人,要慢刀子割肉,撒谎不难,圆谎才难受呢。” 

 

我默默离开了他们,朝着陈吉走的反方向去了。 

 

 

13 

 

 

有时候,我甚至希望沈习智没出现过,至少这样每个人都是好人。至于现在,我每天都感觉很不开心,我想回到正常的世界里,这里已经越来越扭曲了。 

 

我开始频繁地跟着大人们出海,乘坐木筏到大海的边界。陈吉依旧对所有人有求必应,他竟然到现在还认为,只要做得多了,一切都会变好。 

 

我们都忍耐着,等待着转机。于是转机就顺应我们的期待,降临了。 

 

那是普通的一天,海面突然掀起浪来,大家感觉到脚底的土地在嗡嗡作响,那些细小的沙子开始弹跳,撞击着我们的脚背。 

 

所有人都感到害怕,他们惊惧地四处张望。 

 

“咋回事?” 

 

“是地震!” 

 

“海啸,是海啸!往高处跑,去房子里!” 

 

大家朝着别墅蜂拥狂奔,好像谁落后了就会被鬼抓去一样。我本身就不爱运动,跑得又慢,偏偏他们扬起的沙子还糊到了我的眼睛。 

 

我感到异常刺痛,泪水流个没完,眼前的世界又黄又模糊,根本没有办法跟上他们的脚步。 

 

身后似乎已经响起汹涌的海水声,它们朝我逼近,连阳光都被遮挡住了。同时,我看见有人向我跑来,他的逆行在后退的人潮中格外明显,像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。 

 

“你还好吗?”是陈吉哥的声音。一瞬间,几乎贴着我脊背的海浪声消失了。 

 

“我的眼睛……我被沙子迷了。”我说,泪水已经淌到了我的下巴上。我想,我如果死在这里,谁会知道呢? 

 

我那些朋友如果给我发消息,他们不知道我死了怎么办? 

 

陈吉哥拍着我的背,他的手很硌,把我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硌没了,他说:“别怕,你把眼皮拉起来,然后低头咳嗽,沙子会掉的。” 

 

我照他说的做,因为心急又害怕,几次都不能成。不过慢慢的,我能看清脚下的沙滩了,接着,往身后望,海面风平浪静,除了地面在震之外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 

 

“没有海啸,至少现在没有,不过我们还是得去房子里,走吧。”陈吉哥牵起我的手,“你还能看清路吗?” 

 

“能的。”我说。 

 

我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,觉得他真的好温柔。 

 

他虽然是个骗子,但也真的是一个好人。我记得老师说过,看人要论迹不论心,哪怕他是装的,但依旧是唯一没有抛下我的人。 

 

往别墅的路从没有过的漫长,周围太安静了,我得说些什么来打破它。我说:“对不起。” 

 

“什么?怎么了?” 

 

我说不出真心话,只能说:“要是海浪来了,你就和我一起死了。” 

 

他愣了一下,然后用很轻松的语气回应:“这不是没来吗?道什么歉?再说了,死就死呗,我的命又不值钱。” 

 

“值钱的。” 

 

“因为我是个富二代?”他依旧背对着我。 

 

“嗯……而且你特别好。” 

 

 

14 

 

 

自从地面开始震动之后,所有人都聚集在别墅的最高层,但海啸一直都没有来。大家又开始担心,地震会不会让房子倒塌。 

 

于是他们又撤出来,在别墅周围活动。几个小时之后,震动没有停止,但他们没那么怕了。又过了几个小时,有人提出要去海边看看。 

 

那些人回来的时候各个心事重重,领头的男青年说:“海面在上升,也可能是岛在下沉,水已经快要到树林的地方,我们的筏子飘走了,不过还能看见点影子,游过去应该能拉回来。” 

 

这个不幸的消息让岛上的气氛像奔丧一样沉重,我已经在开始考虑把遗书装进矿泉水瓶子里,并思考该怎么写的英勇无畏。 

 

不过,还是有没放弃希望的人,他们在一片啜泣中喊着:“这个应该是转机,万一空气墙撤了呢?” 

 

于是,希望的火苗又燃起来,陈吉哥跟着那些会游泳的人去海边捞木筏,妇女们跑去把仓库的食物转移出来,有劳动能力的每个都在拼命砍树做筏子,包括我。 

 

水涨的越来越快,不到一天就逼近了别墅,淹没了地下的仓库,那些堆在大厅前的筏子一个又一个飘起来,中间摆满了压缩饼干,药品和矿泉水。 

 

那些大妈去厨房做了最后一顿饭,她们的裤子在水中就像是五颜六色的海带,散发着美好香气的菜肴被一盘盘摆在木筏上,由男人们运送出去,直到燃气灶的火苗浸了水,扑哧一声熄灭了。 

 

我个子矮,是第一个上木筏的人,接着,不停有人爬上来。大家在一起相处了这么长时间,现在又被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小团体,坐在不同的筏子上。 

 

我这边都是些阿姨和大妈,我其实更想和年轻人待在一起,但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。 

 

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地方去,只有陈吉哥一直站在水里,帮助那些腿脚不便的人爬上筏子。至于他自己,只是不停地在水中游荡,因为又黑又瘦,湿透的头发紧紧贴着额头的缘故,他的样子像一个水鬼。 

 

很快,我们的筏子就要满员了,我看见还有人在往这边走,没忍住抢在前面喊:“陈吉哥,上船,来我们这边!” 

 

一时间,那些大妈表情各有各的古怪,其中一个赶紧也叫起来:“老张,来呀,还不上船等啥呢?” 

 

陈吉哥看向我,他的眼睛里似乎一下有了神采,他松了口气,带着克制的高兴朝我们走来。 

 

我催他:“陈吉哥,快点,我想跟你待一起,快来。” 

 

他步子迈得越来越快,终于比那个姓张的叔叔先一步爬上筏子。这下没有人再好赶他下去了,他搂住我,握了握我的肩膀,我猜他应该是想要向我道谢。 

 

 

15 

 

 

等所有人上了筏子,就开始按照之前的计划行动。木筏四散而去,带着同样的使命——寻找空气墙的出口。 

 

挥动船桨的人是陈吉哥,他虽然消瘦,划木筏的速度不慢。之前一个大姨说过,给人按摩是体力活,胳膊最有力气。 

 

大概因为他是船上唯一的成年男人,女人们的阴阳怪气都消停下来,甚至时不时夸陈吉哥两句。我知道她们心里想的什么,无非是多灌迷魂汤,好让陈吉哥卖力干活罢了。 

 

她们早已掌握了控制陈吉哥的办法,偏偏陈吉哥还乐此不疲,像个傻子。 

 

“你看陈小哥的肌肉,健过身就是不一样,这线条,多好。”一个说。 

 

另一个马上接:“我给你说,练这个可得有毅力呢,咱们减肥都管不住嘴,再看看人家,真不是一般人,多自律。” 

 

陈吉哥之前冷遇遭受的太多,现在终于重新得到了认可。于是在她们的一唱一和中,他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。 

 

木筏没过多久就抵达了空气墙,然后沿着墙行进,陈吉哥划船的速度慢下来,有时候汗水会越过眉毛流进他的眼睛,他就停下来擦拭,然后接着划。 

 

阿姨们守着食物,连一包瓜子也不肯开,这样的工作太无聊,她们很快就昏昏欲睡。 

 

时间过去了很久,期间我们从未遇到过其他的筏子,好像大海上就只剩下了我们。浪一层一层荡向远处,我也困了,就双手抱膝睡过去。 

 

我是被陈吉哥拍醒的,一睁眼就感觉到自己的屁股泡在水里。 

 

“咱们在沉。”他说。 

 

筏子已经完全浸在了水下。 

 

 

16 

 

 

这次是真的完了,所有人都这么认为,啜泣声汇聚成了哀乐,飘荡在海面上。陈吉哥不再划船,他平静地望着空气墙外的天空。 

 

木筏用过这么多次,又经过了检查,没有任何问题。造成这样的局面,唯二的可能是我们变重了,或者海的浮力降低了。不管是哪一种,阿姨们都总结为——老天要我们死。 

 

“要不,会游泳的下去游吧,借着筏子的力飘着,也许过段时间就好了呢?”我说。 

 

哭声暂停了,大家面面相觑,一个阿姨先说:“我不会游泳,要不我就下去了。” 

 

“早知道咱们这个船就应该少上点人的。”另一个阿姨抱怨着。 

 

“我上船的时候,这边就一点人,你们当时就没想过有意外情况吗?谁最后上来的?” 

 

就算是个傻子,也能听懂她们的话。就像是电梯超重的时候,最后上来的人理应下去。我不敢看陈吉哥的表情,他肯定觉得我挑起话头,就是为了赶他下船。 

 

可是,这里属他水性最好,我又不会游泳,这是最好的办法了。 

 

陈吉哥打断她们,说:“我下去游吧。” 

 

他把衣服和裤子脱在筏子上,只穿了一条内裤,滑进海里,用两条胳膊搭在筏子。 

 

几乎同时,木筏就重新浮出水面,那个阿姨脸上带着尴尬的神色,假惺惺地说:“陈小哥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 

 

“没事的姨,我飘着也不累。”陈吉哥说。 

 

顷刻间,大家都被他高尚的舍己为人精神感动,一轮又一轮的赞美之词抛洒向他。我撕开一袋饼干,递到他嘴边,他吃了,看样子是没有生我的气。 

 

我反倒更加愧疚,他衬托得我们所有人都卑鄙无耻。 

 

 

17 

 

 

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即便少了一个人,筏子也依旧在下沉。好在水到达了我们的腹部,就停了下来。 

 

我们逃离了被淹死的命运。 

 

陈吉哥不得不花更多力气,他只要一撑筏子,筏子就猛地向下沉去,引起阿姨们的阵阵尖叫。没办法,他只能松开手,一下一下地踩水。 

 

后面太累了,他就仰面漂在水上,水没过了他的额头和眼睛,只容他把嘴巴露在外面。要不是因为能听见他的呼吸声,能看见他有节奏地蹬腿,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一具浮尸。 

 

“陈小哥,你是我见过最有良心的有钱人。” 

 

“这孩子,心性真好,家里人教的多好啊。” 

 

我听着她们的话,观察她们的神情,觉得就算之前有千百般怨言,现在再硬的心肠也应当是被软化了。 

 

陈吉哥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我心里着急,朝阿姨们喊:“谁会游泳,来替替他啊!” 

 

没人回我,她们一时间都哑巴了似的。 

 

陈吉哥蹬腿速度快了很多,但还是没有保持住平衡,挣扎几下,沉了下去。随着水花搅动,他的头又蹿出水面,大口喘着气,朝着筏子游过来。 

 

“张姨,你不是以前和我说你会的吗?”我怀着满腔的怒火,指名道姓地问。 

 

“我也不会啊,你听错了,我是旱鸭子。”她连连摆手。 

 

我又看向其他人,质问:“这船上就没一个会游泳的吗?你们骗傻子呢!” 

 

“谁会游泳快站出来啊!”几个女人也叫嚷起来。 

 

这样的询问当然是没有结果的,陈吉哥把胳膊按在筏子上,筏子猛地下沉一大截,他又把一条腿搭上来,水就漫过了我们的喉咙。 

 

吵嚷声都停息下来,所有人都颤颤巍巍地半蹲着,仰着头脸朝天,张着嘴巴像一条条渴水的鱼。 

 

“陈小哥,别,别……” 

 

“陈小哥,你再挺一下,挺一下好吗?这肯定有人替你的,筏子翻了就完了。” 

 

陈吉哥喘着气,手上还划着水,苦笑着说:“姨,你让我缓缓。” 

 

“哎,哎。你真是好小伙子。” 

 

没人敢催他,大家都在艰难地维持平衡,然后绞尽脑汁地说好听话,看上去滑稽极了。 

 

 

18 

 

 

陈吉哥又游了一段时间,这次,他力竭的时间明显缩短了许多。阿姨们互相扯皮,尽管用上了找内鬼的劲头,也没能裁决出由谁下船。 

 

我灵光一现,大声说:“张姨肯定会游,把她丢下船,她淹不死!” 

 

张姨立刻怒火中烧地瞪着我,嘴里喊着:“谁敢!没有王法吗?你们谁敢动我一下试试!” 

 

陈吉哥的靠近没给她太多时间,她马上又变了脸,哽咽地哀求道:“陈小哥,我真不会,你这么善,不会杀人的对吧?我还有孩子,我不想死。” 

 

这番话让陈吉哥停止靠近,他一下一下踩着水,用一种古怪又犹豫的眼神审视着我们一船的人。 

 

我又气又急,没忍住脱口而出:“陈吉哥,上来吧,你心疼她,谁心疼你呢?她们都知道你是骗人的,她们早就知道你是捏脚的了。我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,但这个张婉华,背地里怎么说你的你知道吗?” 

 

陈吉哥呆住了,他像是遭到了无形的重锤,那久久悬在他头顶的闸刀终于落了下来。他眼神发空,脸色涨红,他盯着我的样子,让我感到害怕。 

 

我后悔了,我不能看着他死。我年纪还这么小,如果活下去,不能背上如此沉重的亏心事。如果我死了,抱着突然涌现出来的那点微薄的正义感,我希望他能知道真相,虽然只是一部分。 

 

我朝着他伸手去,想要拉他上船,到时候,大家总会想办法把那个装傻的张姨弄下去的。要是一定要有个人死,我希望陈吉哥活下来。 

 

但陈吉哥没有向我伸手,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但水总是淹过他的嘴巴。接着,他猛蹬了两下腿,睁着眼睛,呼了最后一口气,沉了下去。 

 

有人尖叫,有人盯着他沉没的地方。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,整个世界都让我感到痛苦,困惑和沮丧。 

 

水面上冒了几个气泡,陈吉哥再无踪迹。 

 

 

19 

 

 

海面风平浪静,空气墙无声无息地消散了。 

 

几乎是同一时间,我的脑袋里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—— 

 

实验对象死亡,人类欲望观测结束。 

 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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