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一切东西都有一个日期,秋刀鱼会过期,肉罐头会过期,连保鲜纸都会过期。一个导演曾经问,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。
现在,他不用问了,因为连世界都会过期。
它突然就烂掉了。
几年前,多个时空不知怎的堆叠在了一起,堪比日本往海里丢了三十万个开封核电站罐头。生命纷纷寻找新的出路,该异变的异变,该飞升的飞升,如同一场创意大赛。
留守男青年酒九吃完最后一块方便面饼,站在墙壁的裂缝处向外看,一群丧尸乌泱泱地从城东头跑到城西头,再从城西头跑回来,匍匐在丧尸王的脚下。
“有活人吗?”丧尸王嘶啦嘶啦。
“报告大王,没有,兄弟们地皮都舔三轮了。”马仔们阿巴阿巴。
“再探,再报。”丧尸王嗷呜嗷呜。
酒九被自己的想象逗笑,拿出断电三年的手机,上面准时准点地弹出一条新闻:“狮心闯入被龙卷风肆虐的危楼,捣毁丧尸窝点,解救幸存者若干。”
“狮心。”他把页面向上滑,几百条消息滚动起来,有录音、照片和视频,就好像她真实存在一样。
但是,酒九非常清楚,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获奖无数的国际巨星。
他确诊自己在漫长的独居中患上了精神分裂,而且并且越来越严重。因为前两天,他已经能看见海市蜃楼——狮心站在一座通天的公寓前。
她擦了擦刀上的血渍,俯视他,用一种藏在冷酷下的温柔语气说:“来找我,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。”
2.
去一个不存在的地方,赴一场不存在的约。酒九想,大不了就是一个死,反正从存活时间上看,自己已经超越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类。
“去右边的超市。”狮心的声音响起。
酒九毫不迟疑,脚下一个急转,在进门的下一刻,丧尸们就从街道上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。
“你又救了我一次。”
“不用和我说谢谢。”
可不是,你本来就是我想象出来的,自己人道什么谢。
酒九边走边琢磨,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这种清醒的癫。哦,是有一天他突然很想谈一场恋爱,于是就把所有美好的品质都堆在一个人身上,她要温柔,强大,清醒,果决,她要是这个完蛋世界上唯一的英雄。
一不留神想的太完美,虚拟女友没了,女明星原地出道。
“仓库里有活人。”狮心的声音又响起来。
酒九愣住,眼前是一扇生锈的铁门。他伸手推了一下,发现它被反锁着。他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冒出来,试探着又敲了敲。
还是没反应。
“你好?”
几乎是话音刚落,门内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。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酒九甚至能想象出那人的移动路线,因为沿途所有能被撞倒的东西都被撞倒了。
“你是人吗?”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。
“不,我是智能丧尸,快开门放饭。”
女孩没回应,她好像在发抖,栓门的铁链怎么也抽不出来,不停发出仓啷仓啷的声音。然后,她就哭了,还是那种嚎啕大哭,边哭边说:“等我一下,别走,你别走,求你了。”
3.
仓库里的女生叫子夜,她说,我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活人了。她说,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好不好。她说,孤独太可怕了。她说,别丢下我,你让我做什么都行。
她说……
酒九打断道:“行了,别他妈说了,你没感觉地在震吗?”
刚才闹出的动静太大,方圆十里的丧尸都被吸引了过来。他们也觉得没有活人太可怕,能吃口热乎的,他们也做什么都行。
没工夫扯闲天,酒九先一步向后门冲刺。子夜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但一点也不耽误脚下动作,甚至一度跑得比酒九还快。
看见她又一次主动减速,酒九忍不住说:“你作死吗?”
“你应该听过那个故事,野外遇到熊,先吃跑得慢的。”子夜跟在他身后,“我一个人活,不如让我现在死。”
酒九沉默,拼命把速度又提了提,好让她能死得慢一点。
然而没有用,两人已经跑了快二十分钟,体力飞速流失。但这场马拉松却没有终点,身后的丧尸越聚越多,它们互相踩踏,浩荡翻涌着,以至于酒九都觉得自己在和海啸赛跑。
“狮心,你我要到此为止了。”又撑了半小时后,酒九苦笑着叹息。
手机在这个时候弹出推送——狮心接管海上巨轮,打造万人安全屋。
4.
也许是为了让这城市仅存的两个人类死得更有牌面,丧尸王终于从空中现身。
两年中,酒九偷看它的次数比照镜子还多——它是一个能扭曲空间的前人类,适合发配到网游里建空气墙。
“行了,不用跑了。”酒九撑着膝盖大喘气,“你有遗言吗?”
“你有吗?”子夜抓着他的衣服,神情并不算恐惧。
“我想……”酒九顿住,掏出手机争分夺秒地往上滑,他记得上面有一张狮心的绝美视频。
另一边的丧尸王显然要激动得多,一边落地,一边做着细致的餐前准备。
“你有没有闻到海的味道?”子夜盯着空间扭曲造成的诡异花纹问。
没人理她,丧尸王忙着清洁口腔,酒九只顾摆弄黑屏的手机。
“我听到了汽笛声。”子夜又说。
丧尸王在努力扶正胸前的餐巾,酒九对着手机出神地微笑,倒是摇旗呐喊的丧尸马仔们安静了下来,惶惶不安地左右张望。
“我心跳得好快,好大的水浪声,是船,是疾行的巨船!”子夜终于分辨清楚,惊异地瞪圆了眼睛。
这时候,丧尸王已经拿着刀叉落地,引领着数以万计的小弟,来达成和食物的亲切会晤。酒九也将手机放进了口袋,深深呼了一口气,安详地闭上了眼睛。
预想中的人间惨剧没有发生。
酒九感觉有什么东西以极高的速度从自己面前驶过,他迷惑地睁开眼睛,就见到眼前遮天蔽日的巨轮。
它有着摧枯拉朽的势头,丧尸王和一众小弟瞬间被碾得稀烂,成了地面的涂装。他们的粘液爆开,如同一场骤雨。
“这算什么?”子夜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“利用空间扭曲召唤道具,自杀给我们看?”
酒九已然魂飞天外,死死盯着巨轮最高最高的地方——在甲板边缘站着一个女人,她在点烟。大概是迎着太阳的缘故,他感觉眼睛酸胀,但依旧维持着仰望的动作,傻了一般。
“狮心……狮心!狮心!”酒九叫喊起来。然而因为丧尸王的死去,空间场开始崩坏,巨轮就像它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样,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。
5.
狮心真实存在。
酒九花了好久,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。那么,新闻是真的,公寓也是真的,约定也就是真的。
走在被清场的街道,子夜问:“你接下来打算去哪?”
“去公寓,但我不知道它的位置。”
“那就是乱走。”子夜觉得自己明白了。
“你呢,你有什么打算?”酒九第二十次把子夜的手从自己衣角上撸下来。
“我的打算就是跟着你。”
“这不对,你得给自己找点事干。”现在,酒九终于有空循循善诱,“你想想小时候写过的作文,谈理想?比如我吧,我就想要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。”
“这也算理想?”
“啧,怎么不算?我就想追一个盖世英雄,就是轮船上那个,咱俩的救命恩人。你仔细想想,别把精力都放我身上,搞得我跟带孩子似的。”
子夜小心地察言观色,觉得自己必须要给一个答案出来,不然酒九会嫌她烦,会觉得压力大,会赶她走。但是,她又确实没有什么目标。
冥思苦想一路后,她才终于说:“我想变强。”
“好啊,等你变强了,我就抱你大腿。哪个丧尸敢瞪我……”
“我就把它的头拧下来。”子夜立刻表态,心里感到一丝隐秘的甜蜜。
我是有用的,至少未来是,她想。
6.
子夜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女生。第一个月,她还有一点人类的样子;第二个月,就能扛着两个人的行李飞奔。
到了第三个月,酒九看着她林黛玉倒拔垂杨柳,沉默了。
“我觉得我挺有天赋,是吧?”子夜问。
“有没有一种可能?”酒九斟酌着说,“你可能变异了?比如说,之前突然发烧,或者被什么东西伤到却没在意……”
“没有吧。”子夜突然暴起飞踹,精准地将一头路过的野猪踢到三米开外。然后哼着歌走过去帮它睡觉,再拖行回来,表演了一出黑虎掏心。
“今晚吃猪怎么样?”她问。
酒九的心情更复杂了,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子夜就又说:“你放心,如果我变异了,我会提前告诉你,你来杀我,我不反抗。”
这死小孩把自己放得太低了,酒九叹了口气。
“你怎么不说话啦?”子夜蹲在他的面前,颤动的睫毛上挂着一小滴血,“是我哪里让你觉得不好了吗,我改。”
酒九摸了摸她的头发,说:“你好着呢,玩去吧。”
7.
两人的末日漫游持续了几个月。子夜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酒九身上,一天要问他八百回“饿了吗”“渴了吗”“累了吗”。
酒九起初浑身不自在,觉得自己像奴隶主,后来才慢慢悟了,子夜只是把自己当成一只大型陪伴兽,追求一个事事有回应的安全感。
他无数次想,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,直到队伍减员,或者找到公寓。然而,变化突然一个夜晚发生——子夜单方面发现了两只活人。
“喂,你看清楚,他俩在发光,这合理吗?”酒九把子夜拉到身后,小声说。
“没什么不合理的,他们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,就是亮了点。”子夜激动得就差摇尾巴了。
“你管这叫亮了点?这至少有一百瓦了吧,我家厕所灯都没他俩亮。”
子夜拍了拍酒九的肩膀,故作成熟:“我理解你想独占朋友的想法,放心,你对我是特殊的。”
酒九哑然失笑,半天才挤出一句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你少来这套。”
然而子夜已经丢下他,投向新朋友的怀抱,就如同一条撒欢的狗。
8.
那两只活人,一只叫哈斯卡,一只叫行星。他们互相称呼亲爱的,说自己来自另一座死城。
从那天起,酒九就再没睡过一个整觉,他总在半夜惊醒,确认他们的帐篷是否还如白天一样和平。
子夜不理解这种放哨行为,反复多次教育他:怀疑朋友的人会失去朋友。
“好好好,所以我现在连四分之一的猪排也吃不到了是吧?”
“他俩饭量大,你不要小气吧啦的。”子夜义正言辞。
“那你今晚还是把睡袋搬到他们那边?”
“对呀,哈斯卡会讲故事,我和行星一起听,你也来吗?”
酒九摇摇头,子夜就屁颠屁颠地丢下他,去找那两只该死的,一看就有问题的灯泡。他默默掏出手机,另一个世界的狮心那边也正载歌载舞,好不热闹。
“忙,都忙,忙点好啊。”孤寡男青年叹了口气,默默啃完了猪排边角料。
9
又是一个深夜,那边的帐篷是突然乱起来的。
子夜的尖叫混合着一高一低两种野兽的吼声,惊得酒九心脏骤停。他抽出枕头底下的斧头,朝对面摸过去。
他以为自己会害怕的,可是手比脑子反应还快,毫不犹豫就拉开了帐篷的拉链。
“子夜!你没事……吧?”
子夜惊惶地回头,看上去如同落水的兔子,哦,落的是血水。她手还在下意识用劲,把一柄刀往哈斯卡的胸膛里杵。
酒九缓缓往行星的方向看了看,她胸前也是一片高斯模糊,好一滩发光的饺子馅。
“没事了,没事了,过来,乖,过来。”他放轻声音,朝子夜招手。
刀仓啷一声掉在地上,子夜依旧坐在哈斯卡肚子上,双手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。酒九叹了口气,绕过地上的肠子和被消化了一半的猪排,将她拉起来。然后掏出手帕,帮她擦擦脸,又擦擦手,牵着她往外走。
全程,子夜都一声不吭。直到被酒九安置在篝火旁,跳动的火焰暖热了她的手脚,她的嘴角才开始向下撇,她努力和它较劲,放松了对眼睛的看管,大颗大颗的泪水就抓住机会往下掉。
“他们突然就变了,故事才讲了一半,他咬她,她也咬他,他们打起来了,他们要杀我……”她突然说。
“你很勇敢,当时只能那样对不对。”酒九把烤热了的毯子围在她身上。
“不,我不该动手的,也许明天他们就好了,我要是不动手,明天勇者就能找到恶龙了,哈斯卡会让他成功,也可能会让他失败,但我再也不知道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酒九温吞吞地说,“勇者找到恶龙,恶龙说,好了,你在捉迷藏大赛取得了第一名,睡觉吧,明天会有新的故事。”
子夜点点头,像是接受了这个结局,裹着毯子躺进了自己的睡袋里。
一个小时过去了,两个小时过去了,她就安静地躺着。酒九知道她没睡着,因为平时这丫头总在梦里打五禽戏。
于是他坐起来,果然在下一秒就听见子夜的声音,她说:“今天好黑啊。”
黑吗?是因为那两个灯泡不在吧。
“你别嫌我烦,我就是,有点舍不得他们。”子夜吸了吸鼻子,“好冷清。”
酒九想了想,拿着斧头和麻绳去了哈斯卡和行星的帐篷,把他俩的尸体拖到了子夜的睡袋边。
子夜眨巴着眼睛,看着他又去砍了两根手臂长的树枝。
“是要给他们立碑吗?”她问。
酒九没说话,高高举起斧头,对准的不是树枝,而是哈斯卡的脑袋。
砰!
“你干什么!”子夜猛地弹坐起来。
砰!这次是对行星的分头行动。
“没事,你歇着,我来就行。”
酒九把子夜重新按倒,然后捡起地上的麻绳,打了一个漂亮的网兜,系在树枝上,再将哈斯卡的脑袋装进去。
“你不是怕黑,又舍不得他俩吗?我是这么想的,你看啊,他俩死了还能发光,做成提灯正正好。”酒九把树枝插在子夜面前的地上,“多高级嘿,一箭双雕了是不?”
子夜沉默了,她从来没有这么沉默过。她也不再想哭了,任谁床头挂有一颗脑袋,都伤感不起来。
“还黑不?”
“不黑了,哥。”
“行,那就只剩孤独了是吧,等着,提灯二号马上做完。或者你先睡,我保证你睡醒了他俩就齐齐整整的,咱们一起上路。”
子夜没说话,默默把睡袋从里面拉上了。
“酒医生真是包治百病啊,还治不了你了。”确定子夜睡熟了后,酒九伸了个懒腰,嫌弃地把行星的脑袋踢到一边。
10
从那天起,子夜就不再那么热衷于寻找活人,而是把酒九看得像眼珠子一样紧。她想,至少要守住已经拥有的。
而达成这一目标的前提是,要足够的强,强到能摆平一切问题。
于是,沿途的丧尸遭了大难,最先拿来练手的是跳出来找茬的,接着就轮到路过的,最后那些与世无争的老弱病残,也统统被子夜从老巢里薅出来刷经验。
酒九感觉自己如同某个铁汉土匪的压寨夫人,每天的日常就是“路上小心”和“你回来啦,洗澡水已经烧好了”。
“咱们的战争机器要不先停两天?”酒九看着万径尸踪灭的荒野,突然说。
“为什么?”子夜正在加固胳膊上的绑带。
“你的脸色不太好。”
这么说都含蓄了。她脸色发灰,嘴唇干裂,眼睛被藏在凸起的眉骨之下,乍一看像是那种一旦狩猎失败,就熬不到第二天的孤狼。
“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遇到的丧尸王吗?我当时只知道它厉害,不知道它有多厉害。现在,我大概能感觉到了,”子夜低着头磨刀,“我还是打不过它,差远了。”
“你怕死吗?”酒九问。
“我不怕。”
“我也还好,所以有什么好紧张的呢?”
“不行。”子夜固执地盯着他,用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珠锁定他,好久之后才说,“你得怕,你必须很怕死。”
这一刻,酒九的心突然动了一下,不同于看到意气风发的狮心的那种心动,而是猝不及防的、被某种真实震慑住的颤动。
他转头回避,但为时已晚——子夜强硬的祈求,连同荒野上风的味道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、被熏黑的铁锅的热气一起,印在了他的记忆里。
人一辈子清晰的记忆总是屈指可数,这一幕,可算其一。
11
之后的几天,酒九面对子夜的总会有些不自然。同时,他也不再拿出手机,查看狮心的消息。他觉得自己在做错事,至于哪里做错,又说不清楚。
然而,他心理建设还没来得及完工,子夜就先一步病倒了。她发起高烧,一连几日都在昏睡,少有清醒的时间。
酒九搜来了药,始终不见效,被逼得实在没办法,从废弃食堂里寻来一口大锅,打算尝试最后的泡澡发汗疗法。这一来,就发现了子夜背后那条血肉粘连的长疤。
大概是暖和起来的缘故,子夜恢复了一些意识。
她看看自己的处境,又看看闷声往锅底下添柴的酒九,沙哑地问:“我之前打到了动物你都吃完了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这是……”子夜敲了敲锅子,欲言又止,“我觉得,我和螃蟹还是有一定差别的,没必要用同一套料理体系。”
“对对对,我就是这么丧心病狂,活吃队友第一人。”酒九没好气地控制着火。过一会,他突然若无其事地问:“你的伤是怎么回事?”
这下轮到子夜装傻,酒九也不追问,起身去拿新的柴火。
子夜以为他要走,哗地从水里站起来。
“赶紧坐下,伤风败俗,遭天谴了真是。你要自首就抓紧”
子夜垂着头,她说,她也不知道伤是怎么来的。可能是战斗的时候刮到了铁皮,也可能是抓伤,那个时候情况太紧张,感觉不到痛,等发现的时候怎么也回忆不起来。
“之后就发烧了?”酒九问。
“是,我知道我挺自私,可是我还没变异,想等实在不行了,再悄悄走掉。”
她没打算害人,只不过迟迟下不了决定。
“这样下去不行。”酒九说。
“我知道,既然你发现了,那就……”子夜说不下去,可怜巴巴地让水没过自己的嘴。
“别整那死出。”酒九头疼地叹了口气,“我是说,我们可以折中一下。”
12
两个小时后,子夜被五花大绑,仰面躺在水泥地上,精神有些恍惚。
她正上方悬着一个卡车头,数根绳索拉着它,绕过高楼的承重柱,固定在一旁的地基上。
酒九守着火堆,坐在一旁,等着她一旦异变,就烧断绳索让卡车头掉下来,把她的脑袋砸个稀巴烂。
“这是让人压力挺大哈。”酒九背着手视察点评,“不过,应该不会出意外,你要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,你肯定绑紧了吧?”
咕咚。子夜咽了咽口水,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。
“就是说,你非要给我选一个这么难看的死法吗?”
“这已经是我能想到唯一的,能在你变异后把你瞬间秒杀的办法了。”酒九倒是觉得很有安全感,“忍忍吧。”
子夜无话可说,歪着脑袋又陷入沉睡。
期间,她感觉酒九给自己喂药,帮自己换姿势、盖被子,很像小时候生病的日子——迷迷糊糊的,有大人一直在周围忙活,什么也不用想,因为确定自己被爱着。
“谢谢。”谢谢你给我的幻觉。
酒九以为子夜在说梦话,不知道她重温旧梦,情愿死在这一刻。
13
后来,子夜的病情开始有所好转。
大多时候,她就侧着头,看酒九翻阅那些缺了页的旧书,或者把各种调料掺合在一起,尝试还原出烤肉蘸料的味道,又或者写厚到可以装订出版的人生回忆录。
他总能自娱自乐,好像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,也不会过度焦虑、害怕和痛苦。
“你能坐得离我近一点吗?”子夜说。
酒九嘴上嫌她事多,但还是抱着那堆鸡零狗碎的东西挪过来。
子夜想,他是珍贵的,有操蛋世界里难得的松弛,每个细胞都在说:凑合着过吧,努力跑两步,过不下去就拉倒。他还停留在末日之前,是一个锚点,一张活着的过去的相片。
“你最近总盯着我发呆,怪渗人。”酒九忍不住说。
子夜还是看着他,说:“酒九啊。”
“在呢。”
“酒九?”
“在。”
“酒——九。”
“有屁快放。”
她想象不出如果换一个人坐在这里,会是什么样子,现在就已经是最好的。所以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,理不清楚也没关系,是依恋,是喜欢,是什么都无所谓。
我要他,子夜在这一刻下定决心,她要这盏灯永远为自己而亮。
14
变异事件终归还是虚惊一场,子夜康复之后,就展现出了对狮心的空前热情,总缠着酒九描述狮心的样貌,甚至要他画出素描来,好先行暗杀。
“你放弃她吧。”子夜说,“你们都没有说过话,你喜欢她什么呢?”
“喜欢她是个英雄?”酒九温着过期的青梅酒,“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,有一天她会……”
“只要是英雄,你就喜欢?”子夜打断。
倒也不是,酒九看着她脏兮兮的脸,他想,小狼崽子也是喜欢的。
“我独闯死城,屠遍丧尸,可算英雄?”
“单打独斗,有勇无谋,非英雄也。”酒九语气里带着笑意。
“我身受重伤,悍不畏死,可算英雄?”
“无谓搏命,亡也忽焉,非英雄也。”
子夜想了想,把衣服掀起来露出八块腹肌,说:“我气拔山兮,力能盖世,可算英雄?”
“光天化日,轻薄良男,非英雄也。”说完这句,酒九再也忍不住,用手捂住脸,倒在地上笑得直抽。
“那何为英雄?”子夜依旧不依不饶。
酒九好半天才缓过来,拉着子夜坐下,妥协说:“天下英雄,唯在下与君耳,满意了?”
“你在敷衍我。”子夜表情凶恶,能止丧尸夜啼。
酒九举手投降,他不是不懂,只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,他要再想想,子夜也该再想想。
15
然而,酒九很快就后悔了,他就不该让子夜思考,因为她就根本不会思考。
子夜的脑回路非常简单直接——酒九喜欢英雄,狮心是英雄,所以酒九喜欢狮心。她要比狮心还英雄,酒九就会喜欢她。
于是,一场跨越位面的英雄军备竞赛就开始了。
“你说,狮心有很多小弟?”子夜问。
“这话题是过不去了吗?”酒九很无奈,“那不是小弟,她在那个世界救了很多人,他们把她当主心骨。”
“有多少人?”
“几千上万?我也说不好。”
“这么多啊,我知道了。”子夜若有所思。
酒九心里警铃大作,问:“你想干什么?”
子夜没回话,之后就一连失联了三天。酒九找她找得心力交瘁,她才从山顶出现,手里牵着绳子,绳子上拴着一串丧尸。
她每往前走几步,就有一个新的受害者从山的背面冒出来,一个接着一个,慢慢连成一条长龙。而子夜,仿佛一个押解犯人的牢头。
“我实在找不到那么多小弟,附近也就窝藏了一千多只。”她居然还有脸摆出丧气的模样。
丧尸们很无助,酒九也很无助。
子夜依旧不肯罢休,她又想起自己见到狮心的那一面,酒九流着泪仰望她的样子,好酸哦。
“救命恩人对你来说,是不是就是英雄?”她问。
“姑奶奶,你又想干什么?”这时候,酒九刚刚处理完那一千多只有害垃圾,挥刀挥到手抽筋。
“你就说是不是。”
“是……吗?还是……不是呢?”他妈的,好让人害怕的问题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子夜觉得自己又懂了。
16
其实一切早有征兆,但人的劣根性在于他们总看不见摆在面前的机会。
进入新的城市后,子夜放下屠刀,不再清缴丧尸的时候,酒九没有在意;她走街串巷,到处踩点的时候,酒九没有在意;她提回两挂鞭炮,一捆麻绳的时候,酒九没有在意;她选择在一个毫无防御能力的空旷平地扎营的时候,酒九也没有在意。
于是,最后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。
子夜把酒九绑在铁栏杆上,点燃了那两挂春节三千响。接着,她拍拍手,如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般蹿上一棵叫露白凝的树。
没有锣鼓,但鞭炮齐鸣——多有过年的气氛,丧尸携全家老小赶来开饭,酒九甚至能看到它们扬起的滚滚烟尘。
“你要死了。”子夜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。
“看起来好像是这样,你有不一样的见解吗?”
“没有,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是不是很紧张,很害怕,很需要有人从天而降,需要一个英雄?”
“是是是,对对对。”酒九连声附和。
“怎么还是差点意思。”子夜总觉得不太对。
“啊!救命啊!我好害怕呀,我的英雄在哪里?哦,我的上帝,我要尿了!”酒九深吸一口气,开始放声歌唱。
子夜依旧不肯挪窝,只默默估算着丧尸的数量和距离,势要把节目效果拉满。
终于,在酒九都开始真正出冷汗的时候,她才提着刀开始表演。
她又变强了,以酒九为圆心的三米内,没出现过一块断臂残肢。这场暴力的艺术,直到傍晚才宣告结束。
“喂,我帅吗?”子夜呼吸尚未平复,大刀扛在肩膀上,黑色的污血从她高高束起的马尾滴落,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里。
酒九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,有种奇妙的陌生感,那个声音在古道西风的斜阳中,认认真真地说:“很帅。”
“那么你……”
“哎呀,我要截肢了,姑奶奶,下次别绑这么紧好吗?”
“对不起,对不起!”果然,帅不过三秒。
17
之后的几天,思考成了酒九生活的全部。
他母胎单身,不懂爱情是什么样子,但他也不傻——确实心动,确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。关键是,再不承认,自己就真的要被玩坏了。
因为子夜不知道又怎么纠结起了新的问题。
“你的意中人不是要骑个那什么七彩祥云吗?”
“七彩祥云不能叫坐骑。”酒九很绝望。
“那狮心还骑个轮船呢。”
“那也不是骑,那叫乘坐……”
“我不管,反正这俩坐骑是我好不容易搞来的,你就说骑不骑吧!”子夜不依不饶。
酒九看着眼前两头变异丧尸,它们四脚着地,身体反弓,脸长在肚皮上。
“坐啊。”子夜指着它们仰望星空的脸。
它俩好像意识到了什么,开始凶恶地咯吱咯吱磨牙。子夜也不废话,各赏了几个大耳瓜子,它俩就把嘴闭上,开始默默流泪。
见酒九还在犹豫,子夜说:“别怕,我观察了好几天,它俩是有点脑子的,没胆量咬我们。他们还有名字,我这只叫禽秦,你那只叫追木。当然,如果你不喜欢,他们还有朋友能能、林朵、小悟、德德……”
“好了可以了。”酒九打断——还是智慧生物,那就更惨了。
但子夜显然欠缺这方面的考虑,她只觉得它俩的脸长得正正好,没有比这更浑然天成的坐垫。
18
最后,酒九还是服从了子夜的安排。他发现人干缺德事的时候,良心是会慢慢麻木的。
沿途的风景不错,唯一的烦恼是屁股底下总咬牙切齿,不恐怖,只能感觉到苦主的窝囊。
“你说,我离英雄还差多远?”子夜托着腮看远方,“我从上个月起,就不再怕任何东西,就算那只空间系丧尸复活来算账,我也绝不会后退半步了。所以,我还差在哪呢。”
“其实,我不喜欢盖世英雄了。”酒九觉得自己的裤腿在滴水,其中浓缩着追木无穷无尽的悲伤,“你放弃当英雄吧,你不是那块料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现在的意中人是个绝世反派。”
“绝世反派?我得变坏,这跨度会不会有点大?”子夜很没自信。
“倒也不用。”酒九很想点一根烟,很是沧桑地说,“你已经坏到出水了。”
子夜猛地勒紧缰绳,禽秦发出哀哀的叫唤,但她充耳不闻——咚咚,咚咚,全世界只剩下了心跳的声音。
“你是说,你是说……”
“我是说,你愿意当我的绝世反派吗?”酒九向她伸出手,感觉自己耳朵发热。这低头的感觉真奇妙,有种尘埃落定、丢盔弃甲的认输。
下一秒,他胸膛就撞进了一颗柔软的小炮弹,撞得他从坐骑上栽进了野草地里,惊起一片一片奇形怪状的变异昆虫。
它们流着脓,淌着汁,五颜六色,鬼哭狼嚎地飞向天空。不远处的禽秦和追木也挣脱了缰绳,如两匹快马,逃难似的奔向自由。
混沌怪异,失序奇妙,倒也呼应这场胡乱的爱情。
酒九抱紧了她。
19
从那天之后,酒九的手机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,狮心的名字也渐渐淡去。以至于他有时候会认为,女明星、巨轮、安全屋,都是一场过期的幻想。
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罕见的暴风雪席卷北方,记忆里的公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。
子夜握紧了弯刀,把酒九挡在身后,说:“这烂尾楼不对劲,有空气墙,我怀疑里面有大家伙。”
“是吗?”酒九帮她理了理围巾,“有多烂?”
“烂到开发商跑路五百年都没这么烂。”子夜狐疑地转过头,“你看不见?”
酒九确实看不见,他看到的是超现代主义大楼,窗明几净,电力充沛。绿植环绕的休息区里有几个年轻人在聊天,咖啡的香气顺着玻璃门的缝隙飘出来。
其中,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。
是狮心,酒九非常确定。
在如此安全的环境里,她不再棱角分明,只是温柔地挥挥手。下一秒,酒九口袋里就多出了一张卡片。他能感觉到,这张卡片对应着一间完全符合他心意的房间。
“上吗?”子夜问。
“上什么?”
“破开空气墙,把里面的空间系丧尸揪出来碎尸万段。”子夜很严肃,“不过这空气墙不一般,我感觉可能弄不开。”
“那我们走吧。”酒九按住跃跃欲试的好战分子。
“就这么走了?”
“人家又不让你进去,走吧”
两人从风雪中来,又归于风雪中。
大概走了有百米,酒九感觉口袋里的卡片消散了。他茫然地回头看,子夜说的没错,那确实是一栋烂尾楼,比镇压了孙悟空五百年的土堆还烂。
“想什么呢?”子夜问。
“在想海中月是天上月,眼前人是心上人。”酒九笑着说,“我爱你。”
“我也爱你。”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