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途知返

现实向


1

 

 

因为一个名字,姜旺被同学嘲笑了好几年,这要怪她的小学老师。

 

新入学点名的时候,她一手指着姜旺的名字,一手扶着眼镜,有些惊讶地说:“你是个女孩啊。”

 

前面的小屁孩纷纷回头,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东西。

 

本来笑笑也就过了,偏偏后来排座位又出了乱子,姜旺的同桌死活不愿意和她坐一起,那小男孩还说,人家都是一男一女坐,怎么到自己这里就要和男的坐?

 

姜旺哭,小男孩也哭。刚进校门大家互相不认识,因为这两件事,姜旺就迅速被大家认识了。再往后,大家交新朋友,齐刷刷地把姜旺落下了。

 

不过,追根溯源,还是要怪姜旺他爸姜盛。姜盛开了一个小厂子,卖汽车零件,打定主意给孩子起名“旺”,主要是为了生意兴旺。

 

别人劝他女孩起这名难听,他倒不觉得,姜旺回家嚷着要改名,他也把眼睛一瞪,说:“改什么改?你现在不懂,以后就懂了。”

 

姜盛想得好,等自己干不动的时候让女儿接班,她懂的什么风啊雪啊都是虚的,只有旺才最实在,到那个时候就得感谢亲爹的高明了。

 

可惜,计划落空了。自打姜旺上初中之后,车厂是一次也没去过,她也不像别家小孩一样出去玩,就窝在家里写写画画。

 

姜旺想当一个画家。起初姜盛以为她是三分钟热度,没多管,可是姜旺却铆足了劲钻在画画里。初中课业压力又大,她成绩自然成了班里的吊车尾。

 

姜盛不管女儿的学习,但他管分数,每次看到分数,他又把眼睛一瞪,站起身去厨房里拿胶皮软管。

 

最早几年,姜旺挨打的时候边躲边哭,等她长大了,就不躲了,也瞪着眼睛看姜盛。倒不是皮变厚耐打,疼还是钻心的疼,但她心里憋着气,直到腿都站不直了,她就尖叫着喊:“你有本事打死我,看你老了怎么办!”

 

姜盛没文化,拿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,顶多砸了姜旺从外面搞来的手绘板,可是没用,姜旺还能在纸上画,在被窝里打着灯画,在上课的时候画。

 

就算他使劲浑身解数,甚至在房间里到处装监控,也只换来女儿更猛烈的反扑——姜旺就站在摄像头下面,手里拿着把美工刀,歪着脑袋看摄像头,突然低头往自己的手腕上割。

 

看到这段画面的时候,姜盛吓得魂都没了,又看了看医院的账单,心里又涌起一股怒气。所以等姜旺出院回家的第一天,因为一点小事,就迎来一顿好打,姜盛边打边骂:“不想活了是吧,老子打死你!”

 

姜旺也骂:“我求着你救我了?是你犯贱!”

 

父女俩处得势如水火,打骂也许能让人上初中,但绝对没法让人上大学。等姜旺高中毕业,姜盛只能花大价钱把女儿送进职业学校,让她读个会计。

 

他还没放弃自己的计划,只盼着离家远了,女儿能自己长大。等她想通了,就能回来帮衬厂子。

 

 

2

 

 

姜旺自从上大专后的第二个学期,就再没问家里要过钱。

 

她端过盘子,发过传单,也在奶茶店一站站一整天。她没有朋友,没有自己的生活,每天除了赚钱,就是画画,课一天也没去上过。

 

离开家的头几年非常难熬,姜旺无数次尝试去死,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死成。后来,她的画开始能接到活了,才勉强能吃得饱饭。

 

她在网络上开了个自己的账号,有零星的粉丝,评论区冷清得要命,但她不在意,只把夸自己的评论反反复复看好多遍。

 

这天,她突然意识到,又到了交房租的时间。打开手机,钱倒是够,但给了房东就只剩下两位数余额,而她下一笔进账,至少还要等一个月。

 

她木然地倒在床上,把头埋在被子里,安静了没一会,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。

 

其实也有解决办法。

 

房东是个好人,说点好话求她,推几天收钱也不是难事。但姜旺做不到,她自从开始刻薄地看待世界之后,就再也没求过人。

 

突然,手机响了。

 

“是姜旺女士吗?我们是迷途知返节目组,现在正在筹备第一期心理干预治疗节目,想要邀请您作为嘉宾出场,您看方不方便呢?喂,您好?”

 

姜旺还在大口呼吸,分不出精力来理她。

 

“您好,姜旺女士您在吗?我们正规节目,从本市精神卫生中心获取了您的信息,认为您的症状附和我们的节目调性,可以用最新技术为您提供免费治疗。我们的栏目是有备案的,您可以通过官方网站查询……”

 

姜旺被吵得想要呕吐,她打断说:“给钱吗?”

 

对方似乎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回应,反应很快地说:“给的,我们的节目会有出场费。”

 

“给多少?”

 

“这个具体要根据合同来定,因为是第一期节目,效果难以预测,又是素人嘉宾,目前很可能只能给到五千,不过是有上调幅度的,咱们可以谈。您可以加一下我的手机号,咱们线上沟通。”

 

姜旺挂断后,缓了有一个多小时才好过来,这才有时间细想。她对这个节目组没有好感,也不想把自己的精神问题昭告天下。但是,那五千块钱,有她卖奶茶一个多月的工资那么多。

 

她想,左右不过是卖身,卖身不叫求人。

 

于是,她从通话记录里翻出那条电话,加上好友,打了两个字:“您好。”

 

 

3

 

 

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之后,姜旺的精神状态较以往好了许多,至少在大部分时间,她能够正常与人交流,熟练地把自己隐藏在普通人的行列中。

 

因此,在签订合同的那天,负责对接的女职员还和她开玩笑,说:“你好像不用参加我们这个节目。”

 

这话说到姜旺心坎里了,她笑笑,又指着合同上一条条的违约责任说:“这违约内容也太多了,这哪看得过来呀。”

 

“其实也没什么,都是节目的常规条款,你放心,我们背靠大电视台,你正常跟着我们录制节目就行。”

 

“嗯……违约金五十万?”姜旺有点被吓住了。

 

“节目合同都是这样的,就算真不小心做了什么违约的事,我们也会提醒你。”在女职员嘴里,这笔钱好像只是个小数字,她冲姜旺眨眨眼,“你懂的,条款是死的,对上面来说,重要的是时间成本,咱们凡事都可以协商嘛。”

 

见姜旺还是不放心,她走过来把合同往后翻了几页,指着上面的一条说,你看,上面写了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定。

 

姜旺点点头,她实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,只能假装自己明白,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。

 

 

4

 

 

节目开拍那天,姜旺被固定在黑暗中透明的玻璃仓里,戴着一个插满各种粗细电线的金属头盔,身后是一面纯白背景的巨型显示屏。

 

在签过合同后,女职员曾告诉过她,这是用于心理治疗的前沿科技,能够通过编辑记忆的方式,改善患者性格,甚至消除心理疾病的根源。

 

姜旺对此一窍不通,她还保持着小城市里朴素的世界观。所以当导演助理按下开机键的时候,她就像一只受惊的鸟,瞬间被记忆洪流吞没了。

 

横跨整个演播厅的显示屏被分解成许多小格子,陆陆续续出现画面,里面包含姜旺第一次摔跤,第一次被老师夸奖,第一次和父亲争吵,以及无数她人生中值得记忆的片段。

 

等所有小格子都开始稳定,明亮的灯光打下来,姜旺才勉强恢复神智,她恍惚中看见前面坐着一排导师,都皱着眉头盯着她背后的显示屏。

 

接着,主持人上台串场,姜旺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他口中频繁出现,但难以集中精神将信息串联在一起,面对提问,也只能胡乱回应。

 

直到过了大约二十分钟,她才彻底从这种混沌中清醒过来。导师们此时正在讨论,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盯着她问:“你承认自己的性格有所缺陷,对吗?”

 

“也许吧,”姜旺感觉到有点冒犯,说,“不过,谁的性格能没一点缺陷呢?”

 

“你看,她又不正面回答了。”男人一边对身旁的女人说,一边摇头。

 

“我们看见你大部分负面记忆都是关于你的父亲,你觉得他伤害了你。”那个女人很温柔地接过话题,“在离家出走之后,你有回顾过之前的经历吗?”

 

“这没什么好回顾的吧。”姜旺说。

 

“为什么不呢?是不是你已经意识到自己当初的行为很幼稚?或者说,你潜意识知道,其实你的父亲没错,但你又不愿意承认?还是说,你心里其实是愧疚的,因为你知道你的父亲为你好,但你却仗着女儿的身份,毫无顾忌地伤害他?”

 

“我不认同你的想法。”姜旺说,“你根本不了解。”

 

“不,我们通过屏幕已经看了你的经历,说句直接的话,我觉得你虽然生理已经成年了,但心智依旧处于未成熟的阶段。”

 

姜旺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屏幕,那些记忆还在不断地往屏幕上投放,她呆了一会,才终于搞清发生了什么。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,脑袋上的机器能做到这种程度,这感觉比被赤裸地丢在大街上还要羞耻。

 

“我不录了!”姜旺一边试图把脑袋上的机器摘下来,一边朝着导演组那边喊话。

 

可是,头盔是锁死的,前方摄影机仍旧冷冰冰地闪烁着红光,导演助理走过来,轻声细语地和姜旺谈合同。

 

“您冷静一点,咱们合同里说好了要完成录制,您也签过字了。”

 

“不是说能商量的吗?我现在不想录了。”

 

“不好意思,这个是不能协商的,大家都开拍了,如果停止录制,所有损失都需要您来承担的。”

 

姜旺起初不知道损失具体有多少,导演助理算了笔账,她才意识到这笔钱就算她从封建社会开始打工也还不完。

 

 

5

 

 

被打断的录制重新开始。

 

台上的导师似乎很在意姜旺童年的记忆片段,他们反复讨论,断定姜旺是个不知感恩,偏激自私,还习惯性把错误归咎他人的女生。

 

“回看过去发生的事,你现在理解你的爸爸吗?”男导师问。

 

“我觉得没必要理解。”

 

“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女儿嘴里能讲出来的话。你已经五年没有回过家了,难道你一点也不想你的爸爸吗?”

 

“不好意思,我确实不会想他。”姜旺讨厌男导师审视的眼神,辩解说,“如果你被从小打到大,一直接受各种辱骂,你会想家吗?”

 

“我会。”男导师说,“因为我现在成熟了,能理解父母的苦心。你不觉得你的独立生活和抗压能力,都要归功于你爸爸的严加教导吗?天底下打孩子的父母多了去了,难道谁都要和父母断绝关系?”

 

姜旺冷笑一声,说:“那是因为没有多少父母,能抓着六岁女儿的头发往门框上撞;也没有多少父母能因为几句争吵,拿着缝衣针去扎女儿的嘴。”

 

男导师失望至极,说:“你爸爸爱之深,责之切,你有想过他现在的生活吗?他离婚之后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大,却得来一个断绝关系的回报,你不心疼他吗?没有半点羞愧吗?”

 

如果不是被固定在座位上,姜旺一定会掉头就走,她从没觉得和人交流是如此困难的事。然而,她现在被透明玻璃罩锁在一个狭小空间里,不得不听局外人高傲地指点自己的人生。

 

“我无话可说。”姜旺说。

 

“你的爸爸很想念你,他现在就在现场,你想见他吗?”

 

“我不想见。”

 

“你应该从你狭隘的世界观里走出来,女孩,我是为你好,你应该面对亲情,拥抱亲情,而不是让自己离群索居,当个怪人。”

 

男导师每句话都饱含深情,台上适时地响起音乐。姜旺看见导演助理朝着舞台角落招手,下一秒,一个让她既熟悉,又厌恶的男人,擦着眼泪走了上来。

 

是姜盛。

 

 

6

 

 

姜旺看到姜盛的第一反应是:他怎么这么老了。

 

姜盛本来就是晚婚晚育,五年不见,他秃头的地方更秃,眼角和嘴角已经有了皱纹。在姜旺的记忆里,爸爸一直是壮硕且粗鲁的,但现在看上去,他仿佛缩了水,更像一个随处可见的,普普通通的维修工。

 

姜旺垂下眼睛,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。但她厌恶这种感觉,心想,我怎么可能心疼他呢?

 

父女重聚是节目的一个小高潮,导演恨不得把摄影机怼到两个人的脸上。姜盛不断叫着姜旺的小名,在煽情背景音中老泪纵横,用手隔着玻璃抚摸姜旺的轮廓。

 

姜旺根本不看他,刚才的怜悯心消失殆尽,只觉得虚假和荒唐。戏太过了,姜盛顶着聚光灯耍猴戏也不觉得尴尬。

 

可现场观众无一不感动得落泪,导师在其中哭得最凶,是主持人哽咽着打断了这万众奔丧的场景。

 

节目需要继续往下推进,姜盛默默走到摄影范围之外的地方坐定,脸上的苦楚收放自如,恢复成了姜旺熟悉的冷硬父亲的模样。

 

此时,一个研究员装扮的男人走上台,开始介绍姜旺身上穿戴的系统。

 

他讲得很具体,大意是这套装备是公司准备市场化的前沿技术,可以利用人工智能编写画面,覆盖患者受到创伤的记忆。

 

“它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。”男人说,“我们在心理治疗中发现,只要干预一些关键节点,就能打造患者完全不同的人格。比方说,一个女性的轻浮不自重,是源于她第一次情感经历的失败,只要将这段经历修改为平淡温暖,最终和平分手的恋情,她就完全有个可能变成一个稳定踏实的人。”

 

“我想知道,对于咱们台上的女孩,有什么样的治疗方案呢?”女导师适时提问。

 

“这个比较复杂,”男人笑了笑,“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解决,我们可以弱化她于爸爸发生矛盾的记忆,就像是很多人想不起来幼儿园的事。同时,她的精神状态不适合从事具有高压力的创作性工作,所以我们会查找她爱上绘画的原因,根据情况进行修改。”

 

研究员和女导师互相递话,有来有回地打着广告,姜旺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。

 

没错,她是在无数个自残的夜晚想过,如果人生重来一遍,如果没经历过那些痛苦,她就能像那些开朗大方的女孩一样和人交往。但是,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,姜旺同时也觉得,锋利的性格是自己的武器,她从不对世界抱有期待,所以成熟理智。

 

况且照他们所说,好像伤害产生之后,施暴者不需要反思,不需要道歉,反倒要抹去受害者的记忆。柿子总挑软的捏,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?

 

“我不同意,我不改。”姜旺第二次打断节目。

 

导演助理只得再上台,隔着玻璃讲各种开解的话:“你记着这些有什么用呢?他是你爸,他是干了不对的事,但你还真能报复回去不成?人总要向前看的呀。”

 

“难道过去就不重要吗?”

 

“过去是重要,但没有未来重要。”导演助理叹了口气,“你为什么不让自己解脱呢?好好的生活为什么不过,偏要往死胡同里走?”

 

“我只知道,种什么因,得什么果。”在这件事上,姜旺很倔,哪怕折磨自己,也不愿意便宜姜旺。

 

见没有回旋的余地,导演助理也不再好言相劝了,她又搬出合同说事,她告诉姜旺,节目要推进下去,至少得把甲方的产品展示出来。

 

“最终记忆是否替换可以商量,但是,你必须配合流程,让人工智能编写一段童年幸福的画面。也许你看完之后,自己就想换了。”

 

“我不会想的。”

 

“你看了再说吧。”导演助理很笃定地说。

 

 

7

 

 

在无数碎片的记忆中,研究员找出了父女分歧的起点,也是姜旺爱上画画的起点,决定最先从这里入手。

 

姜旺的座椅被转得侧向屏幕,她都快忘了有这样的一段经历,现在回看,不自觉地露出微笑。

 

那是初一的运动会,关系好的同学都坐在一起,嘻嘻哈哈地聊天吃零食。姜旺还是独自一个人。

 

总归闲着没事做,她就拿笔模仿着画那些动漫人物,画满了一整张纸。

 

她起身活动的空隙,班上最爱吵闹的女生正巧看见她的本子,发出一声惊呼:“哇,这是你画的?”

 

“对啊,怎么了?”

 

“好……好厉害!”她边说边招手,让朋友过来看。

 

于是另外一个女生也凑过来,拿着漫画书比对,连声说:“好强,姜旺你复印机成精了吧。”

 

“让我看看,让我看看。”后面的男生被她们吸引了主意,于是本子又被传到了他的手上。

 

姜旺起初不觉得会临摹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,可是,随着本子被越传越远,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画画上有是天赋的。

 

她装作云淡风轻,但却竖起耳朵,不放过一点夸奖。

 

这场运动会之后,姜旺终于融入了她梦寐以求的集体——有女生求她帮忙在手账上画插图,也有男生求她在自己校服衣领底下画游戏角色。

 

姜旺能察觉到他们只是想占便宜,这是虚假的人缘,但她不介意。以至于为了让自己更好用一点,她开始学着画原创。毕竟,谁能拒绝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头像呢?

 

班里一共有五十个人,姜旺挨个地画,还搞起了预告。这一来更不得了,那些还没排到号的同学,向小狗似的围着姜旺打转。

 

“什么时候到我哦……”一个男生凑过来,指着另一个女生说,“别画她了,先画我嘛!”

 

“你要死啊!”女生揪住男生腰上的肉,拧了半圈,疼得男生吱哇直叫。

 

姜旺沾到了这份热闹的光,被人争抢的感觉让她沉迷。

 

 

8

 

 

回忆结束的时候,姜旺仍然在品味自己难得愉快校园生活。

 

“根据她父亲的建议,我们决定把这段记忆改掉,”研究员说,“因为这是她走向歧途的开始。”

 

姜旺匪夷所思地看向他,又转头看自己的父亲。

 

“你当时根本没有判断力,你觉得他们在夸你,其实他们在害你!”姜盛沉默半刻,接上话头,“初中学习那么紧张,他们鼓动你画画,能有什么好?”

 

姜旺冷笑一声,她明白姜盛根本不明白自己当时有多开心,就像他看到她被孤立,根本不会去想她当时还是个孩子,日子过得有多难熬。

 

“所以呢,改成什么样?”

 

“我也是为你好,你别觉得爸爸狠心,只要改了这一段,你就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……”

 

“行了,我不想听,改成什么样?你们放给我看吧。”姜旺感到厌烦。

 

于是,屏幕上播放起了新的画面。

 

不得不承认,人工智能的技术很优秀,画面绘制的与真实场景几乎无异。

 

依旧是运动会,只不过这一次,姜旺的画无人问津。她自觉画得很好,拿给同学看,得到的都是冷遇。

 

姜旺抱着她的画本,如同抱着没人能看见的隐形财富,孤零零地兜售自己的才华。尽管周围热闹一片,但她像被丢进了真空的玻璃罩里。

 

之后的经历自然也发生了变化,因为人工智能只能在现实的基础上改动,所以它选择了最省力的修改方式。

 

姜旺彻底变成了怪人,她偷偷在喜欢的男生脱下的校服上画画。被发现后,那个男生狠狠把校服丢在她身上,说:“你有病吧?给我弄干净!”

 

她挨个给班里的同学画头像,却在走廊拐角听到女生们对自己的讨论。

 

“好无语,姜旺给你画了吗?”

 

“画了,晦气。”其中一个女生翻了个白眼,“你不觉得她像个变态吗?”

 

“而且还是那种特别会给自己找存在感的变态。你知道我看到她画的我是什么感觉吗?”

 

另一个女生立刻接上:“我懂,我当时就想说,求求你了,你干脆直接骂我算了。”

 

她们妙语连珠,偶尔爆出金句,就一齐发出刻薄的笑声。

 

自那之后,姜旺就再没有在学校画画,至少在同学们的眼中,她拙劣的爱好终于消退了。

 

 

9

 

 

“这就是你们要给我看的?”

 

屏幕重新分成无数小格子,姜旺本以为,不管姜盛做出什么事,她都能平常心对待,全当看个笑话。但此时此刻,依旧被气得双手微微发抖。

 

“所以你们所谓的治疗,就是强塞给我一段校园霸凌?”

 

“不是的,你冷静一点,这段记忆真正植入的时候,你只会模模糊糊有个印象。”研究员连忙解释,“你只会潜意识认为画画让你觉得不愉快,仅此而已。”

 

“你凭什么?你们居然想要抹掉我美好的回忆,塞给我这么一段破烂?”

 

“别激动,我理解你的想法,可是……”研究员有些词穷。

 

“这都是过去的事情,这么改了,你以后会过得更好。”姜盛说,“你乖一点,好不好?”

 

姜旺不回他的话,倒不是她不想回,而是她感觉在愤怒之下,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要来了。她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发病的样子,那会让她显得低人一等。

 

在她竭力让自己平静的时候,研究员倒是以为她默认了姜旺的话,于是继续将改造推行下去。

 

下一段画面是姜旺高一的时候,她刚过完自己的十六岁生日。

 

那个年纪,大多数孩子还想着小说、游戏、如何与家长斗智斗勇,而她只有一个念头——终于可以合法地赚钱了。

 

 

10

 

 

姜旺看见画面中的自己去小饭店端盘子,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,她想要中断,牙齿却咯咯打颤。

 

她实在没有办法,才会去这一家店。其他工作都因为她年纪太小拒绝她,只有这个胖老板,上下打量几眼豆芽菜似的姜旺,点了头。

 

起初几天都还正常,胖老板最多也就是嫌弃她手脚不利索,后来他有了几分要赶人的意思。姜旺百般商量,他才施恩似地说:“行吧,你留下来可以,但是歇业以后要打扫卫生,工钱不涨,毕竟别的地方也不会要你。”

 

姜旺连连点头,她干了几天,成了店里最后走的员工。

 

某个晚上,她弯腰捡着卡在厨房角落的菜叶,一双手搭在了她的屁股上。姜旺脑袋顿时一片空白,只能感觉到那双手摩挲了几下,身后传来胖老板的声音:“好好干。”

 

演播厅的观众一片哗然,台上的导师愤怒又同情地看着她。记忆还在播放,对于姜旺而言,真正让她耻辱、不敢面对的事情还在后面。

 

那天,姜旺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着,她脑袋里杂乱成一团,总感觉那双手的温度,像粘液一样残留在自己屁股上。

 

天亮时,她睁开眼睛,觉得自己已经想清楚了,照常去饭店兼职。一进门就看见了胖老板,胖老板也正凝视着她。

 

姜旺的心脏砰砰直跳,对他歪头笑了一下。

 

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,每次打扫完卫生,胖老板都会留在店里等。然后把姜旺抱在腿上,抚摸她的脊背,亲吻她的脸颊。

 

他没有更进一步,因为姜旺语气早熟地说:“你不想真的让我走,对吧?”

 

这段画面震惊了在场所有人,没人能想到小小年纪的女生,就能如此不知羞耻。姜盛尤为愤怒,眼神如刀子般剐着姜旺。

 

好在姜旺终于熬到了发工资的时候,她立刻向胖老板提出辞职。

 

她拿着钱走进商场,挑选了一款心仪很久的手绘板。拥有它后,姜旺并没有感到喜悦,只觉得这是她恶心经历的证明。

 

但是,她需要它,只能红着眼睛,把它紧紧抱在怀里。

 

这块手绘板,姜旺只拥有了短短两天。她的班主任给姜盛打了电话,说姜旺寒假作业一本没交,开学摸底考试,是全年级倒数第五,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学生。

 

姜盛愤怒至极,在姜旺一回家就扯下她的书包,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地上。他倒要看看,女儿花着他的钱,在学校到底在搞什么名堂。

 

书包里的东西不多,几本闲书,几支笔,和一块手绘板。

 

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姜旺指着它问。

 

“画画用的。”

 

“谁给你的?从哪来的?”

 

“我买的。”

 

“你哪来的钱?”

 

“打工赚的,怎么了?”

 

姜旺怒不可遏,觉得女儿魔怔了,放着好好的学不上,琢磨这些歪门邪道,简直是在捡芝麻丢西瓜。

 

他将手绘板捡起来,横竖看了两眼,就往地上砸。玻璃屏幕撞击在瓷砖上,发出砰的声音。

 

“你干什么!”姜旺尖叫着扑过去,却被姜盛猛地推开,后腰撞在桌子的尖角上,疼得她直不起身。

 

姜盛像疯了似的,抬脚往手绘板上跺,每一下都让姜旺听得心碎。

 

“那是我的东西,你凭什么弄坏我的东西?你赔我!”姜旺哽咽着喊。

 

“你吃我的,用我的,要我赔是吧,那你把我给你花的钱都先还给我。”姜盛喘着气,终于停下脚,地上的手绘板已经稀碎。

 

他往前走了一步,正好踩到了姜旺新买的,还没来得及贴上屏幕保护膜,咔嚓一声,它布满了蜘蛛网状的裂纹。

 

两人的争吵,最后以父亲对女儿的殴打告终。

 

姜旺从那天起,就想着要永永远远离开姜盛,她一直是这么想的,只不过这次从未有过的坚定。

 

这里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和底气,不会问她遭遇了什么,害不害怕,难不难过。有的只是父亲的强权,和不讲道理的压迫。这里只是一个她寄人篱下的容身之所,不配叫做家。

 

 

11

 

 

这段记忆的播放,显然让演播厅的气氛变得古怪而沉闷。姜旺嘲讽地扫视着场下的观众,心想,看见了吧,还劝人大度吗?现在打脸,脸疼吗?

 

“姜爸爸,容我说一句,”女导师犹豫了一会,开口说,“你教育孩子的方式,有点过于粗暴了,我们不提倡用暴力解决问题。”

 

姜盛局促地搓搓手,他的神色,显得非常朴实和无知。

 

“我知道,我现在肯定不会这样。”他磕磕绊绊地解释,“我那个时候一个人把她拉扯大,也不会教小孩,听她不学习,我心急啊。我们那一辈都是这么过来的,就想着硬掰也要把她掰到正路上。”

 

“你现在是知道错了吗?”女导师问。

 

“我知道,我知道,我打她我也难受啊,好几天我都没睡好。”姜盛懊悔地说,“我觉得我怎么这么混账,她还是个小孩,我怎么下得去手的呀!我,我……我就是上头了,我……”

 

工作人员给姜盛低了一杯水,好让他平复心情。

 

姜旺看着他一边喝,一边用手擦眼角,觉得可笑。她用脚想也知道姜盛不过是在说谎。否则,他为什么会后悔几百次,几百次良心不安,却依旧能挥出拳头呢?

 

但导师们似乎是理解了,观众们也在可怜这个失败的父亲,他们将他的错总结为——他也不容易。

 

“姜旺,你愿意原谅你的爸爸吗?”主持人问姜旺。

 

“我不愿意。”

 

“宝贝,原谅爸爸吧,回家吧,爸爸对不起你,爸爸知道错了。”姜盛走过来,又隔着玻璃看女儿。

 

这让姜旺异常不适,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监狱被探监,或者成了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。他们说的好笑,什么叫知道错了呢?直到此时此刻,他们依旧把她锁着,并且不觉得有任何问题。

 

“我不原谅,我说了我不原谅!”

 

“你想怎么样啊?你要爸爸的命是不是?”姜盛越说越激动,脸也涨红起来,“不要在外面吃苦,不要任性了,我只有你了,我给你跪下好不好?”

 

说着,姜盛就要下跪,被主持人慌里慌张地扶起来,上演好一出大戏。接着,导师们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教导姜旺,传授她理解和宽容的人生道理。

 

姜旺看着他们,又好像穿透他们,看向遥远的地方,胸膛急促的起伏着。她想尖叫着让他们滚开,想砸碎玻璃仓,想剔骨还父割肉换母,想冲到马路上,被疾驰而来的卡车碾碎。

 

但旁人看到的她,却是一动不动,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。

 

 

12

 


因为姜旺像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,科研人员只能无奈地继续播放修改过的画面。

 

这一次,姜旺只是一个成绩不好的普通学生,度过平静的暑假。变化的是姜盛从外面带回来一块手绘板。

 

“为什么,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?”姜旺受宠若惊地接过来。

 

“你不是喜欢画画吗?”姜盛一边说,一边坐在沙发上捶腰,“小心点用。咱们家现金流本来就不充裕,这两天忙得要了我老命了。”

 

“它很贵吗?”

 

“这你就别管了。反正你要记着爸爸的好,听到没?你看我多长时间没买过东西了,我鞋子下面胶开了,现在给人家洗车,哪次不是穿着湿袜子回来的?你是不知道赚钱有多不容易……”

 

姜旺的喜悦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,手绘板拿着也不是,放下也不是。她默默坐到姜盛身边,和他依靠在一起。

 

她说:“谢谢爸。”

 

“谢谢就完了?”

 

“我长大了一定报答你。”

 

舞台中心的姜旺看着温情默默的一幕,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家长的手段,不过是在捆绑孩子罢了。她只是觉得可笑,凭什么自己吃了那么大亏得来的东西,只要科研员动动手指,就能变成姜盛的恩惠。

 

如果这段记忆覆盖,她还得对一个小偷感激涕零。

 

画面继续往下走,到了开学的后两天,姜旺看着还是高中生的自己失手打碎了手绘板,她辜负了爸爸昂贵的礼物,心痛、委屈、害怕和愧疚让她手足无措,只能把手绘板藏在柜子的最深处。

 

一切的成了她的错,姜盛依旧是完美的爸爸,他们依旧是亲密的父女。

 

这让姜旺觉得恶心。

 

 

13

 

 

姜旺抿着嘴,不再说任何一句话,她看透了节目组的无耻,或者说,他们只是单独不把自己当人罢了。

 

姜旺听见有个年幼的女孩在对自己说:“好奇怪,为什么你跟父母在一起时,即使你成年了,别人依旧可以轻描淡写的忽视你呢?”

 

这是她离开家后,很长很长时间,都在脑袋里消失的朋友。她的出现,一直与姜旺的彻底崩溃紧密相关。

 

“没事的,我没事。”姜旺对她说。

 

“不,我倒觉得你现在很不好。”女孩说,“你看,座椅上那些人和你说话,你都没听到,他们说你的坚持毫无价值哦。他们好像又要放视频了,你要看吗?”

 

姜旺看过去,记忆来到了她离开家的那一段时间。

 

所有人都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,逃课、干着无法没有半点提高的工作,远离人群,在深夜又哭又笑,弄得自己满身伤痕。

 

导师和自媒体人应当觉得她是可怜的,区区几千个粉丝,就好像撑起了她全世界,让她沾沾自喜。她有时候在网络上夸大自己的工资,说自己家境优渥;有时候又切换小号,伪装自己是初中生,一个刚接触画画的少年天才。

 

姜旺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,她只顾着埋头求生,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这么可悲,凭什么偏偏自己有这样的人生呢?

 

接着,记忆像波纹一样荡漾开。

 

姜旺看见自己的另一种样子,按部就班地读书,和姜盛一起去厂子里干活,下午提早两个小时回家,做一桌家常菜。

 

父女俩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饭,姜盛让她去见相亲对象,她点点头,不反对。

 

等姜盛吃饱,就把腿搭在茶几上看电视,她负责收拾碗筷,擦桌拖地。等到了十一点,就各自回卧室,结束一天平淡的生活。

 

原来,老实和孝顺才是姜盛心里合格的女儿。

 

 

14

 

 

“喂,他们在叫你。”脑袋里的女孩说,“你不理他们吗?”

 

姜旺从木僵的状态回过神来,看见主持人和姜旺站在玻璃舱外,他们看着她,问:“你是怎么想的?”

 

“你说话呀。”

 

“你不要逃避,说话,姜旺,说话。”

 

姜旺只觉得浑身发麻,他们一句一句逼得她要窒息。记忆播放结束,大屏幕实时转播着场下的观众,那上百双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她。

 

“她流血了!”女导师惊呼一声。

 

姜旺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,掀掉了一小片指甲。她抬起手来,在玻璃挡板上涂抹,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,只想着不管用什么方式,只要能把自己和这个奇怪的世界隔开就好。

 

但是她没能成功,因为玻璃仓里释放出一种雾状的气体,让她的胳膊不受控制地垂下。

 

玻璃仓被打开了,工作人员急匆匆跑上台,姜旺看也不看他们一眼。她发现自己好像能动动舌头,于是慢悠悠把它垫在牙根下面,咬下去。

 

她累了,真的累了,满脑子都想着结束。她自然没有死成,节目组绝不会让台上出如此大的纰漏。

 

一管镇静用的液体被推进她的血液,姜旺顿时感觉心平气和,脑袋里没了愤怒和悲伤,突然失去了情绪。

 

“她自毁倾向很严重,必须要治疗。”一个导师说。

 

“可是她不同意。”另一个导师说。

 

“她病了,再不管她很可能会死,她不同意是因为她不清醒,难道我们就放任她继续这么加重下去吗?”

 

“这样吧,我们来问问她监护人的意见。”

 

姜盛能有什么意见呢?他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姜旺,说:“我是她的监护人,我同意覆盖她的记忆。”

 

“我不。”姜旺很平静地说,“你们这是在强迫我,你们不讲道理。”

 

 

15

 

 

节目组决定询问观众们的意见,他们一定是早有预谋。整个演播厅的光暗下来,每个观众的座椅都发着莹莹的白光,手边有两个按钮,红色是支持姜盛,绿色是反对。

 

当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,座椅发出的光也会随之变化。

 

姜旺不理解,导演似乎在搞一种民主,但是,这种民主为什么是由其他人来决定她的命运呢?

 

随着投票开始,零零散散的绿光出现了,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姜盛,他动情地讲着一个父亲的苦心,讲他的后悔,讲姜旺的病情不能再拖,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,讲他多害怕失去他的女儿。

 

于是,绿色的光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。

 

姜旺感觉自己一直挺直的背弯下去了,她突然开口说:“我很害怕,我觉得你们是在杀死我。”

 

有观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。

 

“我之前受的苦都白受了吗?我恨他,我真的没办法接受自己忘掉一切,因为那是在背叛自己。哪怕全世界都在伤害我,唯独我自己不行。”

 

姜旺看着观众们皱着眉头,意识到他们不喜欢听这个,她迅速改了口,说着违心的话。

 

“我现在想清楚了,他也不容易,我愿意试着和他和好。”

 

姜盛打断她,说:“你能对我说一句,爸爸我爱你吗?”

 

虽然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,但他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姜旺的人。姜旺几次张口,都说不出来,不是因为她说不出“我爱你”,而是,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“爸爸”这两个字。

 

“我就知道。”姜盛说完,几个白色的椅子,就转为了绿色。

 

姜旺看向观众席,说:“我真的很喜欢画画,虽然我画得不好,但它是我的梦想。我从小过得很可怜,真的很可怜,只有画画的时候是开心的,求求你们,不要剥夺它,好不好?”

 

她把手藏在身后,卑微地向所有人请求,说自己只是今天情绪太激动了。可是,只要姜盛和主持人说几句话,就会有更多观众按下赞成票。

 

很快,赞成票就达到了一百一十九,只差一票,就能达到百分之八十的临界点。

 

姜旺感觉自己这辈子求人的话都说尽了,她永远都表现得心高气傲,哪怕打肿了脸也充胖子,但现在,她却感觉自己像一个乞丐,回到了童年最无助的时刻。

 

终于,看着票数过了临界点,姜旺靠在椅背上,长长出了口气。

 

她望向主持人,导师,观众,还有姜盛。

 

“你们都是贱人,我诅咒你们死全家,你们不得善终,你们……”姜旺的语气很平静,但她绝望的情绪似乎已经冲破了药物的压制,两滴眼泪顺着眼角流进了她的头发里。

 

很快,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,白雾再一次充满了玻璃仓。

 

姜旺最后的意识是——记住你是谁。

 

 

16

 

 

节目组不尊重患者人权的热搜,是在录制的两个月后引爆的,作为第一期,也是最后一期节目嘉宾,姜旺和姜盛被推上了风口浪尖。

 

那天,姜旺从厂里下班回家,那些远的、近的、所谓的熟人打爆了她的手机。她对这一切手足无措,坐在沙发上,看完了整场节目。

 

她跟着网友的指引,找到了自己原来的社交账号,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手绘。

 

“原来,我坚持过画画。”姜旺想,可她绞尽脑汁,也找不到一点记忆。她一张一张翻阅之前的作品,怀着一种好奇和遗憾的心理,很快就翻到了底。

 

这个时候,姜盛正好回家。姜旺看着他,说实话,她很茫然的,她觉得自己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天,都是有商有量,心平气和的。

 

“原来,他是这样打过我的吗?”姜旺想。

 

按理说,姜旺应当大吵大闹,但是她做不到对爸爸口出恶言。毕竟,昨天,前天,之前无数的日子,一切都好好的。网友说她应该保持仇恨,可是仇恨对她来说就像无根之萍,太奇怪了。

 

同样的,她也做不到再和姜盛说话,她脑袋里乱成一团,站起身默默回了房间。

 

从晚上,到凌晨,姜旺把自己的社交账号翻了许多遍,她收到了海量的私信,都在夸她画得有多好,都劝她不要低头,哪怕重新开始。

 

如果是以前,姜旺会觉得开心,但现在不同,她对画画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中,就算重新开始,也只会让看客失望。

 

她关上软件,不再关注网上的话,但是,还是总有电话打进来,那些人抱着莫大的善意,但都让姜旺感觉到痛苦,她只能把手机关机,躺在床上发呆。

 

不去看,不去想,不要思考,过好现在的日子,她对自己说。

 

 

17

 

 

舆论愈演愈烈,网友很快就找到了姜盛的汽车厂,他们骚扰姜盛的合作伙伴和客户,以此断绝他的销售渠道。

 

每天都有人往汽车厂门口丢垃圾、纸钱、蟑螂和老鼠。他们在用朴素的正义感制裁这个独断专横的父亲。

 

姜盛老得很快,每天都在为他的生意焦虑,他甚至无法出门,像一只过街老鼠。

 

至于姜旺,网友们的鼓励像刀子一样割在她心上,除了提醒她已经失去了宝贵的天赋,提醒她原生家庭多么不幸外,毫无其他用处。

 

于是,在姜盛汽车厂倒闭的那一天,姜旺发了一条声明。

 

她写:希望大家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,我和爸爸相处得很好,我们现在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。

 

最高赞的评论是:累了,她真的分不清好赖,大家散了吧,有些人救不了,只能尊重祝福。

 

姜旺感到困惑,不明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。

 

大家好像都是为她好,可她现在失去了梦想,也失去了小富即安。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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