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便写写



我决定把脑子卖掉的那天,身边已经没有人能劝我了。


“当人太累,不如当条狗,你说是吧。”我对我朋友说。


他没回我,正蹲在厕所里哐哐干饭。自从他把脑子卖掉后,我就再也不用担心停水让马桶无法使用的事情了。


我教他用筷子,这样起码家里的墙能干净点,可是他怎么也学不会。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到他考研上岸的十年间,从没见过他露出如此困惑的表情。


“算了,你吃吧,多吃点,从明天起就没得吃了。”我说。


他还是不理我,倒是家里的狗屁颠屁颠跑过来,对着我的腿直蹭,好像再说,房间里容不下三条狗。


我叹口气,把家里剩下两块鸡腿丢给它,等它吃完,就打开门慈祥地说:“滚吧。”


它也听不懂,以为是放风时间到了,尾巴摇得像螺旋桨,头也不回地往外冲,下了半层楼才发现我没跟上,歪着头看我。


直到我关上门,它才好像意识到什么,呜呜咽咽地开始嚎叫。


这栋楼里估计没人能投诉我扰民了,满街都是傻子,警察局早就瘫痪。一进入深夜,外面就像原始森林,黑漆漆一片,只能模糊看见高楼沉沉的轮廓。


哦,还有天空中的明月,那是巨大的飞船,上面承载着人类的希望——所有精英们在工作,并等待着人口爆炸的地球回归它本来的样子。

 




我应该早点行动的,原本在每一家医院都可以做手术,现在连这里也沦陷了。导致我不得不长途跋涉,跨越数不清的大小城市,才能到达目的地。


虽然不会开车,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问题,在撞死第三个傻子之后,我停下来,用尽全力把他卷进车轮的胳膊拔出来。这放在以前,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,哪怕不负法律责任,也总会被良心压着做噩梦。


不过,今时不同往日,这傻子显然以为自己渡过了完美的一生,寿终正寝。多亏于最新科技的产物,当人类把所有的思想、记忆、意识卖出上传之后,得到的不是金钱,而是一枚小小的芯片,自此,人类就能进入虚幻的美好世界直至死亡。


哪怕下一秒就会断气,芯片也飞速满足主题所有欲望,走马灯似的让人类走完一生。


“需要帮忙吗?”身后有个声音响起来。


我以为自己是在幻听,转过头,看见一辆大巴车停靠在路边,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。他长着一张朴素的中年人的脸,皮肤黝黑,也许是因为心脏不太好,嘴唇泛着紫色。


如果是几年前,我应该不会搭理他,或者他过来问路,我也会皱着眉头和他保持至少一臂的距离。但是现在,看着他的眼睛,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久违的、智慧生物的圣光沐浴,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击中了我,甚至产生了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爹的错觉。


“啊,啊?”我发出呆板的声音。


“需要帮忙吗?我看你的车好像坏了。”他说。


“啊,是,轮胎卡住了。”


“你去哪?”他问。


我突然有些羞耻,感觉自己在背叛智慧生物的道路上爬行,几经挣扎才说:“去医院。”


“卖脑子?”


“对。”


他突然和蔼地笑了,说:“上车吧,我们也去,路上还能做个伴。”


“我们?”我有些吃惊,把视线往大巴车后部移去,每个窗户都拉着帘子,隐约能看见几个座位上有人影。


上车后,我的心脏开始砰砰狂跳,车上除了司机外还有两个人,一个男青年,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;一个女孩子,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。他们都好奇地看着我,我局促地抬起手打招呼,坐在他们的前面。

 




我太久没和人讲话了,又迫切地渴望和人交流,几次想要开口,都因为想不到话题又把嘴闭上。最后索性放弃,把帘子拉开,把注意力投向外面的荒凉景象。


“哥哥,”女孩把手探过来拍拍我的肩膀,又指了指窗户,“能拉上吗?”


“哦,哦,是太晒了。”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,这一侧明明背光。


女孩抿嘴笑笑,说:“主要是我的原因,感觉看不到外面的话,可以想象什么都没发生,就有点像……旅行?”


她的回答让我有点诧异,问她:“你也是去医院的?”


“不,我回家。”她又补上一句,“我爸妈肯定还在的。”


不知道她的自信从哪里来,但我也由衷地羡慕,说:“真好。”


我至今都不知道爸身上发生了什么,当世界开始变化的时候,家里一切如常,妈还觉得每天少的那几个同事的决定非常愚蠢。


她总教育我和爸,不要干傻事。爸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,他每天下班,就是看电视、吃饭、洗碗、散步、抽烟、睡觉。后来,电视没得看了,他下班之后的娱乐活动就只剩下散步和抽烟。再往后,班也没得上了,他从早上就开始散步,中午再去,晚饭后又去,从城市的东头走到西头。


直到有一天,他没有回来吃中午饭,妈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,出去找,连续找了一个多月,没找到。我就这样失去了爸爸。


朝夕相处的家人总会发生矛盾,更何况面对可以说是丧偶的母亲,因为一次很小的争吵,我又莫名其妙失去了妈妈。

 




临近入夜的时候,那大哥就没有再继续开车了。按照他的说法,安全要紧,虽然都是死,安乐死和惨死还是有区别的。


于是我们就一溜躺在大巴的过道上入睡,我突然觉得想笑,觉得这分明是一辆灵车。


在翻了几个身之后,我感觉脚下的那个大哥拍了拍我的腿,我坐起身来,他也坐起来,和我面对面小声问:“睡不着?”


“嗯,你也是?”


“出去抽根烟吧。”


我们俩悄无声息地下了车,靠着发锈的栏杆,两颗红色的星星在高速路上明明灭灭地闪烁起来。


“我儿子和你一样,也是招风耳。”大哥问,“你叫什么?”


“郑勉。您贵姓?”


“你叫我王哥就行。”他咧开嘴笑了笑,掸掸烟灰,眼睛依旧盯着我的耳朵直看。


“耳朵大,有福气。”我有点尴尬,闲扯道。


“是嘞,子女耳朵大,要离家远才能立业。”


“您儿子大学考得远吗?”


“没上大学,臭小子成绩不好,还不会为人处世,”他猛抽一口烟,“去年上高二。”


“唉,现在没法考大学了,怪可惜的。”


“能不能考上还两说呢,现在是肯定考不了了,招风耳把他带走啦,离家十万八千里。”


我看见大哥又点起一根烟,他手上都是茧子,食指和中指之间被焦油熏得发黄。他拧着眉头,用一种困惑,隐忍的眼神看着我,问:“你说,这些娃子成天吃喝不愁,有啥不高兴的呢?”


“不想学习吧。”我说,“我小时候就不爱学习。”


“不学习哪有好前程?学习总比赚钱舒服吧,坐着听老师讲就行了。每次我和我儿子说,他就和我吵,还说他成绩不好怪我没把他生好,怪我没小时候培养他,还怪我们家境不好,你说这叫什么混账话?”


“小孩子嘛,都这样。他现在怎么样?”


“不怎么样。不知道上哪野去了,后面就没回家,把他妈气得半死。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。”


我听着觉得不好,偷偷打量王哥,看见他沉着脸,鼻子下面有些湿润,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头老牛。

 




找医院的一路上,大巴车走走停停,倒是没遇上其他同行者,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几个能讲闲话的正常人。


故事听多了,也就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友谊,我了解到车上的女孩叫王芸芸,和我差不多大的男青年叫魏泽祥,他是做游戏的,好像对哲学也有一点研究。

他经常找我聊人活着是为了什么,我说,为了吃,人活一张嘴。


魏泽祥就说我浅薄,还不如王芸芸,至少王芸芸是为了追求,她想知道自己未来会变成怎么样的人。


“我其实也想不明白,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?”他又来了,“其实思考这件事,归根结底就是在思考,我是谁,我从哪里来,我要到哪里去。”


“嗯,对。”我敷衍他。


“前两个问题没法想,至于后一个问题,你说,如果世界上没发生这破事,咱们累死累活打工到八十岁,得个癌死掉,和卖掉大脑,在意识里快快乐乐过一生,有什么区别呢?”


“当然不一样,一个是真实的,一个是虚假的。”


“可是,我们对世界的认知,不就是一种感觉吗?感觉都是一样的。”


他脸上又泛起困惑,我没说话,因为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,况且我觉得,如果成天思考这种问题,脑子还没卖,人就先傻了。


“其实我觉得人活着是没有意义的,所以也就无所谓到哪里去。我越来越觉得我们非常渺小,飞船上的那些人也是渺小的,如果有神,神也是渺小的。我们只是物质,在无限的物质中运行,最后归于湮灭。”


我打断他,问:“看你的样子挺喜欢思考的,真的要卖掉脑子吗?”


“思考有什么意义?一颗会消亡的粒子的思考,有意义吗?”他问。


他彻底魔怔了,陷入虚无主义无法自拔,这种状态只有吃饭才能把他解救出来。我站起来,留他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思辨,转头去了王芸芸那边。

 




我们三个男人都很喜欢王芸芸,这种喜欢非常纯粹,就像是忙碌一天后回家,喜欢阳台上的沐浴着夕阳的向日葵。


她依旧坚信自己是有未来的,所以每次在城市间穿行,路过书店,她都会要求下车拿几本书。其中大多是正经的,少部分是言情小说。


有意思的是,每次她看小说的时候,只要我们从她身边路过,或者坐在她旁边,她都会把书放下,换成社科或者历史,并为我们发现她的不自律而感到难为情。


其实这个世界也并非完全没救了,飞船上的那些家伙看着我们呢,等到人口下降到较低水平,就到了人类秩序重建的时刻。


王芸芸依旧相信知识改变命运,哪怕我们很多次以过来人的方式对她说,知识是能改变命运,但不能改变物种。我们和飞船上那些家伙分明是两个物种,哪怕秩序重建,未来也有无穷无尽的苦吃。


她对此充耳不闻,觉得我们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懦弱者。


于是我给她说我的故事,说我勤勤恳恳读书,进了市里排名靠前的中学,又一路过关斩将,进了重点高中和好大学,再浩浩荡荡地挤进打工潮,成了小公司的普通员工。


我披星戴月的上班下班,看公司大搞末尾淘汰制,看离职员工和公司为了遣散费勾心斗角。我一直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,但实际上,我们没什么区别,这样的命运最终轮到了我的头上。


普通公司的普通老板说,公司需要人才,不要普通人,因为普通人是可以被替代的。我拼命地卷,他们拼命的招人,裁人。我有时候觉得,我们是不是耗材,是从出生开始就被决定的。


“你看车上的这人,哪一个过得容易?你再看看街上那么多傻子,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卖大脑?”


王芸芸合上书,看着我说:“那是因为你们不够努力。”


她脸上充满了年轻人的不屑,就和我公司那些新来的,第一次领到优秀员工奖的员工一样。


我突然觉得疲惫,只能对自己说,当她经历过后自然也就懂了。她引以为傲的思想、意志力,并没有超出普通人的范围,改变命运哪有那么容易呢?


面对王芸芸,我和车上的其他人总是有种矛盾的情绪——看见她朝气蓬勃,会感到治愈;看到她天真无知,又会觉得厌烦。


 



大巴车已经离王芸芸家越来越近,按照这样的行驶速度,大概过两天就能抵达。导致我和王哥出去抽烟的时候,开始频繁地聊起她。


“你说她家里人还在吗?”王哥问。


“我看悬。”我说,“不过倒也不一定,如果她爸妈坚信她会回家,估计是要等她的。”


“够呛。”王哥摇摇头,“我接到她的时候,她在骑自行车,一路走走停停,有几个月了。你再看咱们,没有导航走了多少弯路?这世道能坚持这么久,不容易的。”


我想想觉得也是,于是叹了口气,说:“希望能顺利吧。”


但心里抱着恶劣的想法,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。我不信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想的,只不过大家都没表现出来罢了。


车又开了一天半,终于抵达王芸芸家里的小区,这里荒草丛生,没有物业管理,短短几个月就像是废弃的烂尾楼。


王哥把车停在楼下,对王芸芸说:“如果,啊,我是说如果哦,你也别怪王哥说的不好听,万一家里出什么事,你就把头探出来喊一声,或者下楼来找我们。我把车停这,不开走。”


王芸芸点点头,拥抱了王哥一下,又挨个和我,和魏泽祥拥抱。然后,她站在车门口,有些迟疑地说:“谢谢大家,其实也没有走到非要卖脑子那一步,是吧?我们都加油,然后挺过去,一切都会变好的。咱们这叫忘年交,以后还能常联系。”


“忘年交?去你的吧,我年纪这么大吗?”我笑着骂她,然后挥手说,“快上去吧。”


我们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,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,楼道里传来脚步声,王哥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过去,魏泽祥也坐直了身体。


可惜,下来的是三个人,王芸芸和她的爸妈长得真像,他们仨脸上还残留着重聚的欢喜激动的余韵。


王芸芸她爸颤抖着和我们挨个握手,他头发灰白,眼眶泛红,嘴里止不住地说着:“谢谢,谢谢。”


王芸芸她妈提着一个塑料袋,里面有饼干和香烟,给我们挨个分发,像是在对待女儿的救命恩人。


至于王芸芸,倒是突然腼腆起来了,她站在父母身后,让我想起以前过年上门的小侄女。


一系列客套推让的情节结束后,王芸芸独自过来和我们道别。我突然觉得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,和我们身后的这辆破车格格不入。


“挺好的,”我说,“我们走啦。”


“嗯,哥哥,如果你们后悔了,随时回来好不好?”王芸芸说,“爸妈说,这栋楼都空了,你们可以搬进来,咱们当邻居。”


“好啊。”我说,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,但心里知道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。搬过来做什么呢?每天看着他们一家团团圆圆吗?

 


十一



送别王芸芸之后,我们一行继续开车上路,过了好久,都没有一个人说话。


在途径一个路口的时候,王哥在车上点了一支烟,说:“妈的。”


魏泽祥看着窗外,接了一句:“妈的。”


我低声笑了,然后说:“真该死啊。”


车继续往前开,沿途都是我们的狗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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