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我死去的病友

 

我一直认为,凡是让人走不出来的东西,都可以被称为绝症,比如,抑郁、吸毒和节食。 

 

八月的夜晚让人感觉到寒冷。我又一次在凌晨醒来,手机上显示两点半,距离入睡不到一个小时。寝室里很安静,室友的床帘都闭合着,被风吹得微微起伏,像是合租停尸的灵堂。 

 

我爬下床,去厕所蹲着,刷完了三四个电影解说视频,尿了又尿,确保自己彻底排空了才站起身,把脚贴在冰凉的瓷砖上,据说这样可以缓解腿麻。然后,我又蹲下去,尝试着再挤一挤。 

 

一滴尿大概有多重?一克?大概吧。 

 

回床位的路上,我不小心踢到了放拖把的铁桶,发出仓啷的撞击声。床帘后面响起室友翻身的动静,她应该没被吵醒,因为在我僵住的那几分钟,她没有再翻第二次身。 

 

于是我的心又落回肚子里,径直走向体重秤,先将睡裙轻轻脱下来放在桌上,再站上去。 

 

三十五公斤,比昨天重了零点零五公斤。这不可能,今天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。我清空读数,再一次站上去,三十五公斤,又一次,还是三十五公斤。 

 

体重秤的蓝光一次又一次照亮我的身体,读数依旧固执。 

 

“你在做什么?” 

 

我听到身后传来室友的声音,带着睡意和受到惊吓的尾音。 

 

“没,没什么。”我下意识抓起睡裙,挡在自己前面,慌乱中它被团成一团,哪里也遮不住。我知道自己现在滑稽又诡异,她会怎么想?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。 

 

“刚才拉肚子了,想称一下体重。你怎么还没睡?” 

 

“哦,哦,这样啊,我刚醒了。”她在没话找话,局促得眼神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,随便应付了两句,就把床帘重新拉起来,“你没事吧,你也早点睡。” 

 

“我马上就睡了。” 

 

寝室再次陷入安静,我躺回床上,感觉浑身发软。我想死,或者把她杀了,在明天天亮之前。 

 

 

 

 

第二天,她和任何人聊天都让我感到紧张,每一个笑容都似乎伴随着偷看我的眼神。 

 

但我总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她旁边,在我洗衣服回来之后,还是隔着门听见了宿舍里传来的我的名字。 

 

“张未满真的不用去看病吗?她死在宿舍我们是不是能保研。”她说,“昨天晚上她就像一个鬼你们知道吗?我以为你们谁把医学院标本搬回来了,就是那种骨架子。” 

 

“我都习惯了,她半夜称体重的事你才知道?”另一个室友说。 

 

“我……好无语啊,她那样还减肥,把脑子减掉了吗?” 

 

“你们说她真不觉得自己那样很恐怖吗?” 

 

“谁知道呢?无法理解,大概她觉得自己美吧。” 

 

可能是晚上没有吃饭的缘故,我浑身发冷。加上紧张、羞愧、愤怒的情绪消耗掉了身体储存的最后一点能量,低血糖的症状袭来,我提着空桶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。 

 

我没勇气推门进去,只能默默站在外面,好在她们没过多久就转移了话题。可是,进宿舍之后,宿舍里的气氛还是让人感觉到手足无措,没人和我说话,聊天依旧在继续。 

 

“上床就好了,把床帘拉起来,不能再表现出不正常了。”我对自己说,然后小心避开一切障碍物,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。 

 

可是,该死的,在我踩上梯子的时候,膝盖突然一软,手也不知怎么的没抓住,整个人向后仰去。我听到自己摔在地上的闷响。 

 

“完了。”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。 

 

 

 

 

再醒来的时候,我躺在学校的医务室,登记材料的校医抬头看了我一眼,就给辅导员打了电话。 

 

辅导员带来了最坏的消息——爸妈已经在来学校的路上。 

 

“我就是摔了一跤,不用让他们……” 

 

“张未满。”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匪夷所思,“你能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想的吗?” 

 

“什么?” 

 

“你知道你自己多轻吗?你马上就要成为我们学校第一个减肥减死的学生了,你真能耐啊你。” 

 

“我没在减肥,真不用让我爸妈来……” 

 

辅导员的眼神让我感觉难受,或者说任何看怪物的眼神,都让我感到难受。他打断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?现在这个事情你说了不算,学校没办法担风险让你留下,你办完休学就回去养个一年,看情况能不能回来继续读书。” 

 

休学?那我会比同龄人落后一整年,还怎么见朋友,毕业了怎么找工作,怎么和爸妈解释,亲戚会怎么看?不行,绝对不行!但极度的害怕让我所有恳求的话都无法连词成句。 

 

这时,辅导员的手机震动起来,他看了一眼,说:“我去校门口接你爸妈,你先输完液再说。” 

 

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,于是,我数着葡萄糖液一滴一滴流进我的血管,一共四千五百三十二滴。 

 

 

 

 

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,所有的场景都是碎片化的,只记得妈一直在大巴车上抹眼泪,爸提着我的行李箱踩过黄泥路上的水坑。 

 

他们没有骂我,也没有说任何让我难堪的话,只说,都这样了,还能怎么办呢? 

 

之后的几天,我们家的生活围绕着食物打转。 

 

天还没亮,妈就骑着自行车去市场买菜,从早餐开始,家里就开始炖牛肉,熬羊骨汤,烧鸡,烧鱼。大多数时候爸会进厨房帮忙,他声音不大,但我依然能清楚地听到他说:“腰又疼了?去躺一会。” 

 

等阳光完全照亮卧室,他们就会把菜端进来,在我床边的小桌子上排开,都热气腾腾,没动过筷子。 

 

家里没有在床上吃饭的惯例,是我骗他们,说自己吃一会就得躺一会歇着,不然胃会涨的反酸水。但等他们一离开,我就把那些菜装进塑料袋里,扎紧,塞到床底下去,再找机会丢掉。 

 

那都是好好的肉,菜,还有过年我提过好几次,妈都舍不得买的螃蟹——冒着油脂的蟹黄和被精心挑出来的,雪白的蟹腿。 

 

看着它们像泔水一样混合在袋子里,愧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,可是我不敢吃,不敢吃一切看不到配料表,算不出热量的东西。 

 

以至于每一次,我以加餐为理由,让妈去买袋装面包,都无法面对她高兴的表情。她什么都不知道,不知道她的女儿做出如此卑劣的行为。 

 

然而,纸无论如何也包不住火。 

 

那天晚上,妈做了饺子,鸡肉虾仁馅里面还混了海参。我像之前那样把它们装好,准备等他们睡着之后,偷偷倒进马桶里。 

 

我该把饺子捏碎再倒的,这样它们就不会堵在便池里死活也冲不下去,交替往复的蓄水和冲水声也不至于把妈引过来。 

 

“马桶堵了吗,你是不是往里面丢纸了?”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“你别弄了,我来通。” 

 

“不用,我还没上完,一会我自己搞。”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。 

 

“那你不要冲水了,一会我拿钩子捞,要不越冲越堵。当时买的时候就给你爸说了,别图便宜,他非要买这个,真的是。” 

 

妈一边抱怨一边打开客厅的灯。 

 

怎么办?厕所门正对着沙发,妈肯定坐在那里。马桶里飘着饺子,地上还有两袋昨天的面条和卤牛肉,我不敢想象她看到这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。 

 

十分钟过去,她没有半点回去睡觉的意思。十五分钟,困兽般的女儿和一无所知的母亲的拉锯战仍在继续。 

 

“你还没好吗?”她问。 

 

“没。” 

 

“你是不是不舒服?”她转动门的把手,“你先开门。” 

 

“我没事。”我的声音在抖。 

 

她听出来了,声音提高了一些说:“开门,先把门打开,不行我们就去医院,是不是吃坏肚子了?” 

 

“不用,你别烦了!” 

 

门外安静了一会,接着就是她快步离开和拉动抽屉的声音,然后她又回来了,把钥匙插进了门锁里。 

 

我做出了失去理智的行为——把地上的袋子一股脑丢进马桶,然后连裤子都没脱,就坐在了上面。 

 

她看着我的样子,愣住了,把我拉起来,又看见马桶里漂浮的塑料袋和食物的混合物。很长时间,她都没说话,我也没有。 

 

妈的眼睛和鼻头开始泛红,她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来自湿漉漉的鼻腔,然后是带着哽咽的质问:“之前的饭你是不是都倒了?” 

 

我一声不吭。 

 

“你为什么啊!为什么!”她的情绪冲破了闸口,用力扯着我的衣服,像要把我摇醒,“你想要我死是不是,你说话!” 

 

她这样的歇斯底里反而让我好受了一些,我应该流眼泪的,但奇怪的是,我却想笑,想跟她说:因为我有病。 

 

妈拉扯我的动作越来越重,我睡衣的扣子被崩开了,露出的凹凸不平的胸骨,让她发出长长的一声的嚎哭,类似那种即将被屠宰的狗,在笼子里发出的声音。 

 

“张强,你过来!”她冲卧室喊,手紧紧扣在我的胳膊上。我睡衣敞着,畸形的身体在梳妆镜前一览无余。她甚至没想到我已经二十一岁了,不该被爸看见坦胸露乳的样子。 

 

我拉了拉衣服,又被妈扯开,爸带着惺忪的睡意走了进来。 

 

“你觉得好看吗?说话,这个样子好看吗?你现在像个鬼你知不知道,你到底想干什么!” 

 

爸叹了口气,又退出去,开始抽烟。 

 

“不好看。”我必须要说点什么,不然这场闹剧永远不能停止。 

 

她一遍遍地质问我,我一遍遍地回答,好像这样就能改变现状,让我的大脑和正常人一样。最后,我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,每个人都被掏空了精神。 

 

“这几天的饭你都没吃?”爸问。 

 

“是。” 

 

“我以为你是懂事的,你也知道我们家经济不宽裕,给你补身体的东西,我和你妈都不舍得吃。因为你这个事,你妈有多累,你不知道吗?” 

 

好了,可以了,不用再让我愧疚,我已经要喘不过气了。 

 

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爸问。 

 

“我不想变胖。” 

 

“你现在有一点肉吗!”妈嚷起来。 

 

“好了,你别讲了,她病了。”爸打断她,又对我说:“你真的让我们很失望。” 

 

 

 

 

这一夜,我们谁都没有睡着。天亮后,爸妈决定送我去医院治疗,医生看过我的情况,立刻安排住院。 

 

我听见他们说住院费是按天计算的,一个月的价格算下来比妈的工资还高。 

 

对不起,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就好了。 

 

 

 

 

爸妈走后,我才感觉这场漫长的折磨有了中场休息的时间。 

 

“你也是厌食症吗?”隔壁床位的女生问我。 

 

她叫胡蝶,比我小两岁,和我共用一间病房。她比我还要瘦一些,细细的脖颈几乎要托不起上面的脑袋。 

 

“既然我们都是病友了,有个事我想先问问你,就是,你想……增重吗?”她试探着又问。 

 

我们互相打量,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对方能否信任,然后,我摇了摇头。 

 

她紧绷的状态一下子松懈下来,露出了第一个笑容,说:“那我们就是战友啦。” 

 

胡蝶有种和她外表格格不入的活泼,她说她已经住院一个月了,我是她第一个室友,天知道她有多害怕搬进来一个告状精。 

 

“我觉得咱们俩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,总算有个人能说话了。我跟你说,小县城的医院管得不严,咱们只要不互相出卖就行。” 

 

“你也不想增重?” 

 

“对啊,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很丑啦,而且再这么下去会死,但是,你懂我的吧?”她坐到我的床位上,“对了,你之后还要做心理治疗,那个医生也不专业,就会翻来覆去问你怎么想的,然后各种教育。我当时就觉得,幸好我不是抑郁症,要不早给她治死了。” 

 

她被自己的话逗乐,咯咯地笑起来。 

 

“其实我知道我应该多吃一点,”我第一次敞开心扉,“但是,我控制不住节食,感觉自己要裂成两半了。” 

 

“我明白,我也是,就是体重变轻的时候,会觉得自己在往深渊里滑,变重又会觉得焦虑。”她耸了耸肩,“后面我就想通了,就这样吧,至少我现在不想涨秤,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。” 

 

可以吗?就这样吧。我想,还有她给我当垫背,怕什么。 

 

 

 

 

胡蝶很会钻医院的漏洞。她说,虽然护士每次送餐都会在病房里看着我们吃完,但是并不会待太久,不用为此紧张。 

 

“你催吐吗?”她见我摇头,惊讶地拉高了声音,“你好狠啊。不过,在这就没法纯靠饿了。其实催吐有技巧的,算了,我还是不害你了。” 

 

我拉住她的手,求她:“别呀,说嘛。” 

 

“就是你要先吃肉打底,蛋白质消化得慢,然后再吃菜,最后吃碳水。米饭面条什么的别嚼碎,直接吞,这样才能吐干净。对了,这里每餐都会发饮料,我跟护士要的是牛奶,你也可以要可乐,吃饭的时候可劲灌就行了。” 

 

“不能喝水吗?”我担心液体一喝下去就会被吸收。 

 

“倒也可以,就是喝水吐的时候嘴里会发酸,听说会腐蚀牙齿。”她又被自己逗乐了,“当我没说,人都他妈的要死了,还管牙干什么。” 

 

我发现她有一种不靠谱的魅力,她是那种在世界末日,笑着给地球烧纸钱的人。不过,技巧确实有用,只是我第一次还不太熟练,蹲在马桶边怎么也吐不出来。 

 

“你用手指压舌头呀!” 

 

“我压了。” 

 

“你压的位置不对,你怎么这么笨,来,我给你压。” 

 

“不……不了吧!” 

 

她托着脑袋,嘴唇有淡淡的紫色,看我大惊失色的表情,噗嗤一下笑起来:“你还当真了,想得美哦。行了,你自己慢慢琢磨吧,我先出去,不影响你。” 

 

五分钟后,我终于成功。 

 

出来后,胡蝶正在抱着手机看小说,抬起头语气很随意地说:“完事了?你刚闹的动静像是生孩子,咱们病房里没结界,小心给护士招来把我们一锅端。” 

 

我嗯了一声,扶着床慢慢坐下。 

 

她没再多说什么,再次低下头,手指有规律地滑动屏幕。她并不觉得我刚才狼狈的呕吐声是什么值得聊的话题,还不如眼下的爽文剧情。 

 

没有关心,不用小心翼翼,走进一个不正常的世界,我却久违地体会到当一个正常人是怎样的感觉。 

 

 

 

 

医院每个星期都会组织所有厌食症患者称体重,胡蝶并不为此紧张,甚至前一天夜里,她还带着我在病房里做踮脚跳。 

 

“你不担心吗?”中途休息的时候,我问她。 

 

“不担心,刚住院头两个星期,体重不涨甚至轻了都很正常。”她走过来,用两根指头捏捏我肚子上的脂肪层,又捏捏自己的,“人不是机器,这玩意也不是考试,别怕。” 

 

“那你呢?” 

 

“我?喝饱水充胖子呗。” 

 

她见我又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,就故作老成地背起手,说自己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,这都是不外传的病友秘籍,让我好好看,好好学,写一万字的心得体会给她。 

 

“少来。”我笑着推她。 

 

她西子捧心地倒在床上,叫唤:“我这一把骨头,要散架啦!” 

 

下一轮次的有氧又开始了,这是今天的第五十组。我们像香港老电影里的僵尸,在病房里做着重复规律的弹跳。 

 

胡蝶说,那些关起门的病房里,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们一样。如果有一个会透视的道士路过住院部,一定会回宗门摇人,然后举全宗之力攻打过来。 

 

她又来了,似乎在什么事上都能找到乐子。 

 

但是,我知道胡蝶不是一个纯粹的乐观主义者,虽然她确实成功地骗过了我一段时间。 

 

 

 

 

病房熄灯之后,我们挤在一张床上。 

 

胡蝶把脚搭在我的脚背,手贴着我的肚子,她想要蹭温度的打算落空了,我同样感觉寒冷。现在已经入秋,谁还不是没法御寒的皮包骨头呢。 

 

我想到称重,怎么也睡不着,怕医院和爸妈说我不配合,那他们肯定会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,脑袋有问题的白眼狼。 

 

“喂。”我轻声说。 

 

“醒着呢。” 

 

“我有点难受。” 

 

“嗯,我知道。” 

 

“你说,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,我好想回到以前。” 

 

大概是夜深了,胡蝶没再维持白天那种混不吝的力气,她伸出手去顺我的发尾,把它们分成一小束一小束,再摊平。 

 

直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了,她才说:“谁不想呢?想这些有什么用,只会让你不开心。” 

 

“其实我刚开始就只是想减到五十公斤的。” 

 

“然后到了五十公斤,你就会想留两公斤空余,等到了四十八公斤,又会想着再瘦一些。也许中途维持住了,但只要体重超过曾经的最低值,你就会没有安全感,于是这个空余变得越来越大。” 

 

“你也是吗?” 

 

“这里谁不是这样,”胡蝶的颧骨抵着我的肩膀,不知道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自己说,“这就是个沼泽,一旦踏进去就别想出来,要是能把记忆都洗掉就好了。” 

 

“我好难受,我感觉自己特别蠢,你说我图什么呢?变好看吗,现在一点都不好看,胖的时候我还敢穿裙子,现在瘦下来反而不敢了,我害怕夏天,害怕和别人走在一起,我看见她们的腿和胳膊,再看自己的就会觉得畸形。” 

 

“好啦。”她拿发尾扫我的脸颊。 

 

“我讨厌别人说我在减肥,说到底,是我知道这个样子还减肥不是有病吗?但是我真的在减肥,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,我自己都找不出理由,可能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确实有病。” 

 

“别想啦,我教你,什么都不要想,就跟我一样。”胡蝶说,“反正烂命一条,谁也别来同情理解老子,大不了死了完事。” 

 

我和她紧紧依偎在病床上互相取暖,肋骨硌着肋骨。于是她往下挪了挪,和我稍微错开,再整个人靠过来。这下,我们就像两块积木一般严丝合缝了。 

 

隔着皮肤,我感受着胡蝶的血液孱弱又缓慢地流过血管,一遍遍确认自己有没有睡着。应该是过去了很久,她突然喃喃了一声:“放过自己吧,不然骆驼会被压死的。” 

 

我装作熟睡,只眯着眼看了看窗外。此时天已经快要亮了,有灰蓝色的晨光照在窗台上。 

 

 

10 

 

 

果然如胡蝶所说,称体重完全不需要那么紧张,护士很好糊弄,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每半个月让体重增长一点点。 

 

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也开始喝水充数,每一次喝多少,什么时候喝都是学问。由于同伙众多,每次测完体重,厕所里都是磅礴的水声。 

 

不过,胡蝶最近一次的体重不如人意。她已经喝到了极限,像个经历过饥荒的大肚难民。 

 

“没办法呀姐姐。”她装作焦虑地和护士说,“而且,我现在的问题不是厌食,是暴食。” 

 

这个星期,她确实会要两份饭来吃,还从自取的篮子里拿了很多零嘴。 

 

“我现在是控制不住吃东西,吃到胃要撑爆了,吃东西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到饥饱,有时候消化不了还会吐。” 

 

于是,护士把她的情况报上去,等胡蝶再回来,口袋里就装了一盒叫氟西汀的药。 

 

“我弄到了好东西。”她得意地把药盒在我眼前晃了晃。 

 

“是什么?” 

 

“原地出家药,现代辟谷丸,你叫它什么都行。反正,就是吃了它,你什么世俗的欲望都没有了。国宴大厨给你洗手作羹汤,你都只觉得他吵闹。” 

 

我默默把这个药的名字记下来,又问:“处方药乱吃真的不会出问题吗?” 

 

她的语气满不在乎:“放心,你比你想得更难杀。” 

 

这一次,我没有被她的话逗笑,只是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,就静静坐着。 

 

胡蝶的状态让我感觉害怕,她就像坐在一辆行驶在我前面的,失了控的卡车里,驾驶员早被割了喉,瞪着一双凝固的眼睛,对前方的断崖毫无反应。 

 

 

11 

 

 

我没有劝胡蝶,因为我很清楚没人能把我们拉出来。她还是脑袋掉了碗大的疤,贱命一条不足惜的样子。 

 

但我又有种预感,定时炸弹已经在引爆的边缘。这样肆无忌惮的好日子,终有一天是会结束的,透支的东西都要成倍地还回去。 

 

那个时候终于到了。 

 

又是例行称重的周一,我和胡蝶排在队伍的最末端。我微微驼着背,好让憋尿的感觉得到减轻。 

 

她伸出手戳我的肚子,恶劣地发出嘘嘘的声音。 

 

“好了你!” 

 

“好嘛,不过这队还要排多久啊。”她弯下腰,双手撑着膝盖,“刑讯逼供也不过如此了,大人,我都招,放我去厕所。” 

 

我没接这个笑话,因为注意力全在缓缓移动的队伍上。 

 

按理说,胡蝶应该比我更难捱,出门前她灌了五个矿泉水瓶的水,勉强凑足了五斤的增重指标。但她只假模假样地抱怨,依旧维持着轻松的表情。 

 

我算看透了,表现出软弱的一面,比杀了她还难受。 

 

这次负责称重医生应该是轮岗过来的,磨磨唧唧的动作已经让走廊响起了许多抱怨,但她充耳不闻,还有闲心和过来串门的同事聊天。 

 

等到我的时候,偏偏住院部的主任走了进来,说要让那个医生填个什么表格。 

 

“先把我称完吧,等好久了。”我说。 

 

轮岗医生装作没听见,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,她才不耐烦地让我去秤上站好。拿单子的那一刻,我感觉小腹有尖锐的刺痛,尿路感染已经找上了门。 

 

“给我也称了呗。”胡蝶有气无力地跟着说。 

 

“等一会,不急这两分钟,现在的小姑娘真的是,以为世界都围着自己转。”轮岗医生瞪她,转头又对主任露出笑容。 

 

“我不行了,先去厕所。”我对胡蝶小声说,“一会再来找你。” 

 

她靠着门,点点头,脸色已经难看到吓人。 

 

 

12 

 

 

我应该把胡蝶拉走的,这样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—— 

 

住院部传出一个大新闻,有个叫胡蝶的女生在体重秤上失禁了。 

 

从胡蝶已经退出的病友群聊里,我大概了解到当时的状况。他们说,那女生根本停不下来,轮岗医生手忙脚乱,隔壁科室的护士和病人都过来围观。 

 

他们说她膀胱真够大的,说拖地至少得来个三四趟,说看不出来,女生的尿居然这么黄,说她拖着湿裤子回病房,弄得走廊上都是味。 

 

最私密的部位、最丢脸的事情就这么大喇喇变成所有人的谈资,我不敢想象胡蝶的感受。 

 

自她回来之后,就一声不吭,安静地面朝墙壁躺着。我在她身边躺下来,一遍遍摸她的头发,脊柱凸起的背,说:“没事的,胡蝶,没事的。” 

 

她不吭声。 

 

“会过去的,别难受。” 

 

“我们只是病了,没什么的。” 

 

“别想了,让它过去好不好?” 

 

“有人拍照吗?”她问。 

 

“没有,他们都不知道你是谁,等我们病好了,离开这,谁也不记得。” 

 

她转过来,把头埋在我的胸口,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:“病不会好了,我已经完全被毁掉了。我才十九岁,脸上就长了黄褐斑,头发都盖不住头皮,子宫萎缩,心肺受损,脑子也不好用,他们都说这是不可逆的。就算治好了厌食,也没有未来了,就连自尊也没了,我不想玩了,这里一点也不好玩。” 

 

我不该打断她,也不想继续听,不是说好不去想的吗?她分明也在说我的命运。 

 

“为什么会这样,为什么偏偏是我,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?”胡蝶还在自言自语。 

 

我也想知道,是从哪一天开始,是什么契机,让我们被踢出了正常人的世界。它发生得太隐蔽,我根本毫无察觉。 

 

“护士通过了我爸妈,我不想见他们,让他们晚饭之后再来。”她又说,“困了,睡一会,好吗?” 

 

我点点头,今天的事情太多太乱,也耗光了我所有力气。 

 

 

13 

 

 

我是被重物坠地的巨大闷响惊醒的,胡蝶不在身边,昏黄的夕阳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,映得床单和地板发着绒绒的暖意。 

 

有什么事情发生了,不然楼下不会有如此嘈杂的声音。 

 

我感觉自己手足无措地跑到窗边,看见一群人围着地上那个叫胡蝶的女生,她身下垫着血一样红的毯子,医生惊慌地指着她朝楼里招手,发出破了音的喊叫。 

 

但是,下一秒,我依然坐在床铺上。一个护士推门进来,她弯下腰说了什么,我听不清,只点了点头。之后她就关上了病房的窗户,拉上了窗帘,漂亮的夕阳没有了。 

 

我仍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,但我应该知道的。 

 

说来也奇怪,世界一下子在我眼前有了颜色。倒不是说之前没有,只是它在越变越暗。但是这一刻,有一层纱被掀开,我才意识到——原来,生病前看到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。 

 

我本以为我会感到难过,但心里突然一点情绪也没有,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,重复了几个小时,闭上眼它也不停歇。 

 

 

14 

 

 

她死了,我要活。 

 

 

15 

 

 

从那天之后,我的治疗情况用医生的话来说,是取得了飞跃性的进展。不再催吐,不再运动,好好吃饭,按时吃药。 

 

体重稳步增长,凹陷的脸颊日渐饱满。 

 

“胡蝶的事情,你有什么感受?”心理治疗师问,医院把我列成了重点看护对象。 

 

“难过,遗憾,还有一点后怕,不想让自己走上她的路,不想让爸妈伤心。” 

 

我撒了谎。 

 

他们不知道,其实从那天之后,我经常恍惚间觉得死掉的人其实是自己。或者说,胡蝶走的时候,一把将我的灵魂扯出了体外。 

 

我开始从高处俯视自己的身体,像在玩提线木偶一样操纵它做正确的事,说正确的话。于是,那些痛苦和挣扎都离我远去了。 

 

有时候我又会觉得,自己已经变成一滩泥巴,可以随时从窗口流出去,也可以流向任何地方。流去哪里无所谓,变成两百斤,三百斤都一样,反正它已经烂了,我倒要看看它还能再烂成什么样。 

 

得益于还算有趣的木偶游戏,我终于迎来了出院的日子。 

 

妈和爸脸上带着热切的喜悦,和我一起看向电梯的镜子,说:“这样多好,有肉才好看。” 

 

“是呀。”我听见自己用真诚的声音附和。 

 

 

16 

 

 

重新回去上学的前一天,妈和爸带我去吃了一顿县城里的火锅,他们一边点菜,一边比对着这里和市场的菜价,然后发出啧啧的声音。 

 

在离开的时候,我们提着在店员侧目下打包的火锅汤底,路过店门口的体重秤,和它上面那“吃多少,量一量”的标语。 

 

大概是无意间勾到了哪根细线,我那站在地面上的身体,突然流下了眼泪。 

 
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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