停灵七日

1.

 

 

死老太婆终于没了,这是张苗近两个月内听到的最好的消息。

 

自从小镇医院下了病危通知,她每天都提着心,生怕王梅再从鬼门关爬回来。现在,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,院子里那口碍眼的棺材总算可以埋进土里,了却她一桩心事。

 

张苗并不觉得自己是恶毒的儿媳,要不是丈夫李德贵次次拉偏架,要不是多年的磋磨,她也不至于盼着人早早咽气。

 

更何况,自从查出癌晚期之后,王梅就更是难伺候。她不甘心把儿子交到张苗手里,要拼着劲立规矩。

 

张苗恨婆婆,恨丈夫,恨院子里那口要她每天起大早擦洗的棺材,更恨透了家里无处不在的、将死之人的监视。每次当她冷不丁地发现它时,那道视线已经不知道默默存在了多久,让她心里发毛。

 

好在,一切都结束了,人间的阳光又重新照在了李家小院里。

 

当晚,张苗和李德贵商量婆婆的后事,她说:“诊所那边不留人,把妈送去了殡仪馆,你明天去把她接回来。”

 

“你不在?”

 

“我想着没那么快,妈是打吊瓶的时候走的。”

 

“你就把我妈一个人丢诊所?”

 

“我不得回来干活?灶上还烧着火,我不看着?”张苗本可以去接的,但她不想去,“反正,事就是这么个事。”

 

李德贵不说话了,坐在炕上抽烟,烟灰掉在被子上,他用手擦出一条印子。过了一会,他才说:“我明天去不了,你把棺材用板车推过去,接妈回来。”

 

“为啥?”

 

“我明天有事。”

 

“不是才跑完单子,又要走?”

 

“虎哥有个局,我得去。”

 

“那就后天。”

 

“把妈留在那两天?我没脸。”

 

张苗冷哼一声:“就不能不去?有什么可去的,你热脸贴人家冷屁股,贴多少回了?人家要是愿意从指缝里漏点好处早给你了。”

 

“你懂个屁,关系还没处到那份上,谁给你好处?要像你眼皮子这么浅,什么事都成不了。”

 

这话说的,好像李德贵成过什么事似的。要不是早些年,被李德贵满嘴大生意的样子骗了,她也不至于嫁过来受窝囊气。

 

张苗躺下来在心里骂李德贵,骂着骂着也就睡着了。

 

 

2.

 

 

第二天,张苗拖到傍晚才推着棺材去接人。县城的殡仪馆,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小院,几间破房子,前面停尸,后面烧人。

 

管事的一看见棺材,表情就不那么好看了,拉着脸说现在不兴土葬,火葬也不贵,一般人家都选这个。

 

“我知道,可是婆婆就是坚持。”张苗指了指棺材,“提早几个月就打好了,样式换了好几款,又上漆又雕花的,我们也是没办法。”

 

“行吧,那你去接吧。”管事叫来一小伙子,让他跟着张苗帮忙,走的时候嘴里还抱怨,“也不知道早点来,不知道磨蹭个什么劲。”

 

张苗没理他,跟着人去了停尸的屋子。

 

小伙子年轻,话多,解释说现在屋里就三家,一个老汉,两个老太,其他两家都已经认过人,明天一大早就火化。他还以为张苗今天不来,管事的和自己都准备下班了。

 

房里一股消毒水的味,张苗不想多说话,就点了点头。

 

“棺材和人还挺沉的嘞,咋是你来呢,家里男人呢?”

 

提起这个张苗就来气,但还是忍住说:“他有一笔大单子要签,耽误不得。”

 

“哦,那你得受累了。”小伙子拉开冷柜,里面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老头的脸,“是他不?不对,不是这个,这个我有印象。”

 

接着,他又拉开旁边的柜子,王梅的脸显露出来。张苗看着她发呆。都说人死为大,可是她看到这张脸,婆婆那刻薄、心机、恶心的记忆,一件一件都翻了出来。

 

见张苗不说话,小伙子又拉开第三个柜子,里面是熟人——两条街外的杨婆婆,病了很长一段时间,也没能挺过冬至。

 

“那就是她了。”小伙子说,把柜子彻底拉开,两只手从杨婆婆腋下抄进去,把人往外拉。

 

张苗这才回过神来,刚想要拦,话到嘴边突然就停住。她想起刚才听到话,试探着问:“他俩明早就烧?”

 

“对啊。”

 

“然后呢,家属会来吗?”

 

“啊?烧的时候不来,场面不太好看,完事了我们就打电话通知。”

 

“不怕搞错了?”

 

小伙子把杨婆婆抱进棺材里,出了口长气,笑了:“咋能搞错,一男一女的,临时装骨灰的盒子都不一样。”

 

 

3

 

 

张苗推着板车往家走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走着走着,她浑身都发起抖,不知道是冷、是怕、还是痛快。

 

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。

 

但是,这件事干了,她和王梅就扯平了。以后几十年,她再想起王梅,都不会憋屈到睡不着觉。

 

“活着的时候嚣张有什么用呢?”她想,“藏了一辈子的钱用来打棺材,临了还躺不进去,恨我不?”

 

她想,等明天李德贵从烂醉里醒来,发现人不对,也只能换回来一罐灰。他还能怎么样呢?等事过去,她要拿王梅的棺材当柴火。

 

好在冬夜的路上没多少行人,张苗可以尽情地走几步就笑两声,走几步就发狠地呸一口。

 

等到了家门口,情绪逐渐冷却下来,张苗又感到害怕了——这事会有什么后果她很清楚,家里必然会闹出天大的乱子。不过,现在后悔还来得及。

 

张苗在门口站到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,才一咬牙把板车推进了院子。

 

“我不是故意的,屋里面太暗,我没看清。”她望着棺材自言自语,“对,就是这样,我能是故意的吗?那我成什么人了,李德贵你就这么看我?对,就这么说。”

 

 

4.

 

 

李德贵是半夜被人给送回来的。

 

交到张苗这边时,他还紧紧抓着旁边的醉醺醺的大汉不松手,眼睛通红,鼻涕和泪水糊了满脸。

 

“妈哎,我的妈没了,我的妈没了啊!”他的哭腔里带着嘶哑,肝肠寸断地模样让大汉也跟着哽咽。

 

“嫂子,李哥心里难受,辛苦你了,别嫌他。”

 

看着丈夫的样子,张苗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,干的事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。她木讷地点头,栓好门,扶着李德贵往里走。

 

“我……我要跟我妈住,我要找我妈,我要和我妈说说话!”李德贵扯着喉咙喊,死活不肯进屋。

 

张苗心里咯噔一声,她强撑着劝了几句,但丈夫就是不依,喝酒之后劲还大,拽得她脚下踉跄。

 

再劝就显得心里有鬼了,她只得任丈夫推开婆婆的屋门。

 

一口雕花棺就停在屋子正中间,没封盖,上面搭了一层白布。张苗心里发怵,绕开它,扶着李德贵到床上去,给他脱了鞋,擦了身,盖上被子。

 

期间,李德贵到也安生,只在嘴里“妈呀,妈呀”地叫,眼泪一会流出一股,一会又流出一股。

 

“你出去,出去,我要和妈说话。”好不容易收拾妥当,他又闹腾起来。

 

“好,好。”张苗轻手轻脚退出去,乖顺得像一只绵羊。

 

这一夜她做了许多梦,有把王梅从殡仪馆接回来的,有杨婆婆被当成王梅下葬的,也有李德贵如同恶鬼,抓着她的头发往地上掼的。

 

所以当院子里的鸡发出第一声鸣叫时,张苗觉得不可置信——自己居然好端端地躺在床上。

 

 

5.

 

 

接下来的一上午,张苗都魂不守舍,饭烧糊了好几次,每次刷锅要站着愣半天。

 

直到快接近十二点,婆婆的房门才被李德贵火急火燎地拉开。他鞋子半拖着,一只胳膊还在袖管外面,一副刚从床上蹦起来的样子。

 

“你怎么不叫我?”他冲张苗发脾气,“不是说了今天要送货吗,这给耽误的,让你办点事,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!”

 

张苗顾不上顶嘴,注意力全放在观察丈夫表情上。

 

“你还好吗,昨天?”

 

“啥?”李德贵没反应过来。

 

“就是,你和妈说话,是不是挺难受的?”张苗想了想,又补充,“你别憋着。”

 

“那是我亲妈,我能不难受吗?”李德贵没给她好脸色,但他平时也这样,正常得不对劲。

 

“那你咋跟她聊的?你下床了吗?”

 

“你到底想说啥?”

 

“我就是怕你心里有事憋着不说,毕竟妈走之后都是我在跑前跑后,昨晚你头一回见她走了的样子。”

 

李德贵看了她一眼,叹口气说:“行了,我知道苦了你,你也不要以为我是那种白眼狼。昨晚给妈擦脸擦身,我心里像被刀子刮一样疼,恨不得啥也不顾了,就专心操持妈的身后事,可是你怎么办,家怎么办?总得紧着活人吧。”

 

张苗古怪地看着丈夫,重复说:“你给妈擦脸擦身?”

 

“有啥用?妈也不知道了,可是,可是……不说了,我知道你难,我更难,过日子不就这样。”

 

张苗从未有任何一刻觉得丈夫如此虚伪。饭局演给别人看,今天又跟媳妇哭惨,实际上呢?凭她的了解,李德贵怕是连床都没下吧。

 

折腾这么大一出,好没意思。

 

李德贵没注意张苗的眼神,去灶上抓了个热腾腾的馍,又把锅里的俩鸡蛋全揣进怀里,就出门去了。

 

直到这时,张苗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——李德贵没发现搞错了人,自然也不会去换,那王梅的骨灰岂不是要埋进杨婆婆的坟?

 

到时候再发现弄错了咋办?一场乌龙,闹到要开人家的坟,杨家能依?

 

张苗焦虑地把衣角拧成了一团,事变得越来越大了。

 

 

6.

 

 

一整日,张苗内心都在拉锯。她想,索性承认算了,就说今天自己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错误。

 

到时候,她就往地上一跪。不,还是假装要喝农药,端着瓶去找丈夫坦白,先镇住他再说。

 

计划想了好几番,每一步都细细计划了许久,在此期间,张苗的后悔达到了高峰,她想自己也没那么恨王梅,怎么就鬼使神差了呢?

 

等李德贵到家,明明做好了准备,话到嘴边,张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
 

李德贵抽烟的时候,她跟着;李德贵打水的时候,她跟着;李德贵去旱厕,她也跟着,活脱脱一个沉默的幽魂。

 

“你今天咋这么奇怪?”李德贵受不了了,“有事说事。”

 

张苗张了张嘴,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:“没事,就是家里突然有人走了,我害怕。”

 

“怕啥?那是妈,你有啥可怕的?”

 

要真是王梅我还能害怕?张苗想。

 

李德贵不知道,他只看见媳妇少有的柔弱,突然笑了笑,拉住她的手把人往自己怀里带,说:“咱又没做亏心事,不怕,要真有人该怕,那也不该是咱们。”

 

不,那人该是我。张苗想。

 

“我今天送货听到个事,忒扯淡。杨家那几个在火葬场闹了一出,嫌火葬场卖的骨灰盒贵……”

 

“谁家?”张苗陡地瞪大了眼睛。

 

“杨家啊,就杨婆婆那几个儿子,这不是重点,”李德贵接着说,“你知道他们干了个啥事不?”

 

“啥事?”

 

“他们居然把杨婆婆和王叔放一个骨灰盒里了,说是本来就是要合葬的,没必要再买一个。”李德贵冷笑了一声,“我要是王婆婆,非得活过来把这几个不孝子踢死。”

 

“合葬,不分盒?”

 

“你也觉得说不过去是吧,省那几个钱,临了不让人安稳,这还是亲妈。”李德贵叹了口气,“杨婆婆以前多照顾我,他们没钱问我借,我咋说也会给点。这事闹的,我都看不下去。杨婆婆也是可怜人啊,是吧?你说话呀。”

 

张苗脸色白得像纸,她还能说什么?婆婆和人家公公的骨灰混一起了,让她咋说?

 

李德贵端起了一副正义凛然,道德高尚的样子,又是唾弃杨家的行为,又是比照自己的孝顺,讲到后面,还开始后悔自己没去照应杨婆婆。

 

“她最后那几天我该去看看她的,是我不讲究。”他说。

 

其实,他现在去看,也是来得及的。

 

 

7.

 

 

好在李德贵没再提住王梅屋的事,张苗心里也再没坦白的念头。她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——把事按死在肚子里。

 

第三日在李德贵出门之后,张苗立刻去了王梅的屋子,把封盖重重地压在那口雕花棺木上,然后找来长钉,给钉严实了。

 

虽然不合规矩,但拿气味糊弄,也能说得过去。只要过了七日停灵,下了葬,就算尘埃落定。

 

要往常,她最烦丈夫在外面喝酒喝到大半夜,像头蛮牛似的撞门。但现在不同了,张苗恨不得李德贵能天天醉得不省人事才好。

 

然而,当人数着日子过的时候,就偏偏会发生点什么。

 

第四日,杨家又出了事。他们在整理遗物的时候,发现杨婆婆在几年前,竟背着家里所有人,镶了三颗金牙。然而,拿骨灰的时候,他们却连影子也没见着。

 

金子这玩意,就算烧化了,克数也不会有改变。于是杨家认定是火葬场偷死人的东西,非要讨个说法出来。

 

火葬场那边却咬死不认,说他们只负责烧,不负责检查,更不可能贪那种东西。如果骨灰盒里没有,那就是混在废弃物里被处理了。

 

两方各执一词,本来道个歉,赔个钱的事情,竟惹出了真火,非得分个对错。杨家说要较真地查,火葬场也不退让,给他们指明废弃物填埋点,让他们自己去翻。

 

“要我看,杨家就是因为之前丢了脸,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给火葬场气受呢。”李德贵躺在床上点评,“你看多少事都坏在钱上了?要不是为了省那么点电费,把监控器当摆设,问题不早解决了?”

 

张苗感到一阵后怕,她居然忘了还有监控器这回事,只觉得老天在救自己。

 

夜深了,张苗拉灭灯,躺在丈夫身侧,脑袋里一直想着事情后面会有怎样的发展,杨家总不至于报警,是吧。

 

在忐忑中,她好不容易有了睡意,然而李德贵一句若有所思的话,把她整个人都惊醒了。

 

他说:“妈她不会也镶金牙了吧?她和杨婆婆关系好,一起去也说不准。你看过吗?”

 

看过,那能弄错人?没看过,李德贵不得去检查?

 

她只能憋着不说话。

 

“睡睡睡!像个死猪。”李德贵骂了一句,翻过身去。

 

 

8.

 

 

第五日,张苗在后院烧火,李德贵难得起了个大早。洗漱过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钻进王梅房中,去掀那厚重的棺材封盖。

 

“你钉那么死作甚?”过了好一会,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出来。

 

“不钉死跑味。”张苗心虚地劝,“算了,你别折腾了,别把妈的棺材搞坏了。”

 

“那是我妈,你嫌她?”李德贵横她一眼,“妈的遗物呢?”

 

“都在房里,年头久了,也不好规整。就算漏了啥,当是陪葬不好吗,一点小钱何必呢?你之前不是还说杨家人……”

 

这话不知道怎么触了李德贵的霉头,他突然就发起火来了:“小钱?家里最不配说这个的就是你,你嫁过来赚过一分钱?”

 

但很快,他就转换了话头,说:“你也不过过脑子,我是为了钱吗?咱妈是土葬,也没个守坟的,带东西下去反而是祸事你懂不懂?”

 

“叫唤什么,那你就给她守啊。”张苗小声犟。

 

“行啊,我守,我们都饿死算了,不活了!”

 
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李德贵就像屁股下面长了钉子,半刻也坐不住,一会去翻王梅的家当箱,一会又去琢磨棺材的接缝。

 

“我记得妈不是有个金链子吗,咋没看到?”他从房间里探出头来问。

 

“不是之前弄掉了吗,你忘了?”

 

“啥时候的事?我记得她之前还戴过。”他嘟囔几句,突然怀疑地看张苗,“你是不是收起来了?”

 

张苗觉得寒心,他不如直说自己偷藏。但眼下有再大的不满也得忍着,她好言好语地解释,李德贵也不知道信没信。

 

到了晚饭时,李德贵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,说:“不行,我得再开棺看一下。”

 

“哦。”张苗说。

 

要是早上,她准怕到端不住碗。但一天的慢刀子割肉下来,她累了,还能咋样呢,给个痛快吧。

 

 

9.

 

 

王梅房中传出咯吱咯吱的开棺声,张苗在屋外洗完了碗,又把地仔仔细细扫过一遍。期间,她无数次看向院门,又想到自己无处可去,就又抓紧了手头的扫把。

 

封盖终于被掀开,它落地的声音砸在张苗的心上,三四秒之后,李德贵极其愤怒的声音也传了出来。

 

“张苗!张苗你给老子过来!”

 

他喊完也没等,疯了一般地踹开门,从房里疾步走出来,脸色涨红,手里还攥着棺材里的白布。

 

“你干了什么!你干了什么!”李德贵的吼叫要把这小院,不,把天都捅破一个窟窿。

 

张苗还是看着他,如同失了魂,木讷讷的。

 

“你故意的,你是故意的!”

 

直到这时候,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问:“啥,咋了?”

 

“贱人,贱人,贱人!”李德贵拿白布猛抽张苗的脸,尸体的恶臭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,“我妈呢?你把我妈搞到哪里去了!棺材里的人他妈的,他妈的……”

 

张苗知道自己该装作无知,她哆嗦着嘴唇,想要说些什么,可是李德贵的模样太凶狠,哪怕之前吵架到离婚,他也从没露出过这种眼神。

 

张苗的心肝脾肺都在发颤,终于还是在疾风骤雨的抽打下,发出一声尖叫,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。

 

完了,全完了,不打自招,傻子也知道她是蓄意报复了。

 

李德贵怒火更甚,拖着她的头发,想要把她拉去棺材前。张苗用尽力气挣扎,拽倒了院子中央的木桌,于是那些等着晾干的碗碟一股脑摔在地上,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。

 

李德贵喘着粗气,嘴里颠三倒四地骂:“婊子,你把我妈……”

 

这时候,他突然看见虚掩的院门口似乎站着人,话一下子憋回了喉咙里。

 

是邻居刘姨,不知道在哪里待了多久。

 

在骤然的安静中,两人对视,刘姨局促地搓搓手,推开门走了进来,说:“你们两口子吵啥呢,真有啥事也别动手呀,坐下来慢慢说嘛。”

 

张苗还在一耸一耸地啜泣。

 

“咋啦?”

 

李德贵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,挤了半天就挤出硬邦邦的一句“没事”。

 

“梅子的后事小张没安排妥当吗,发这么大火气,我们小孩都被吓到了,哎,我也没那个意思,就是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。小张?你也别哭了,有事就解决呗。”

 

“就是解决不了啊。”

 

张苗话刚开了个头,就被李德贵打断,他脑子从来没转得这么快过,比划着说:“她给我妈身上划了那么长一个口子,这叫什么事,到最后还不能体面,我能不气?”

 

“啊?可是我听……”

 

“我又不是故意的,”张苗反应过来打断她,默契地配合起来,“我一个人女人,手上又没劲,你以为我是故意磕碰的吗?为这个你就要打死我,那你打死我吧!”

 

刘姨的眼神在李德贵和张苗之间转了两圈,说:“多大的口子啊,我看看呢?”

 

“没多大。”

 

“别看了。”

 

两人同时说,李德贵接着找补:“妈走了好几天了,她应该也不想这个样子见人。”

 

刘姨狐疑地咂嘴,直到被请出去的时候,还频频看向停灵的屋子。

 

 

10

 

情绪一旦被打断,再续起来就怎么都不是滋味。

 

李德贵怒,怒不起来,张苗哭,也哭得奇怪。索性他俩都停下来,扶起翻倒的椅子,坐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
 

现在是接不回王梅的骨灰了,都混在一起好比米粉里面挑面粉。既如此,那杨婆婆的遗体还要送回去吗?

 

“不能,绝对不能。”李德贵想想就脑袋发闷——因为他们家的破事,扰得杨家两个长辈不得安宁,仇肯定得结下。况且,即便是媳妇惹祸,也必然连带他没法做人。

 

“那阴阳先生和送葬的吹手还请吗?”

 

“请个屁,又不是我妈!”李德贵瞪圆眼睛,“你现在又开始装样了是吧。”

 

“我就一问,之前不是说杨婆婆照顾你吗。”

 

“她来我们家已经算善终了,你想想杨家干的事,现在她好歹是齐齐整整的……”李德贵的声音越来越小,到最后彻底没了音,只若有所思地看向王梅的房间。

 

张苗也没敢问他在想什么,怕丈夫哪根筋没搭对再次暴怒。

 

好在事情没往这个方向发展,李德贵兀自站起身,走到王梅屋前,又折回来,再走过去,作势要推门,又停了手,来回折腾几次,才下定决心进了屋。

 

过了好一会,他才把半个身子探出来,对张苗说:“把我们家钳子拿来。”

 

“你要钳子干什……”张苗很快转过弯来,做贼似的压低声音,“你该不会想……你疯了吗?”

 

“快点的,少废话!”

 

 

11

 

 

夜晚静得让人心慌,无论是顶着疲态堵在殡仪馆的杨家人,还是屏气凝神忙到发汗的李家人,都让夜晚变得更加寂静。

 

等两颗金牙在水龙头下露出黄灿灿的色泽,李德贵的衣服已是臭不可闻。

 

张苗想起小时候听到家里的闲话——回门的姐姐说,以为结婚前就认清了人,结果才认了个皮毛。那一瞬间,妈看姐的眼神,不像是母亲看女儿,而是妇人看妇人,她问:“你现在就认清了?”

 

姐说:“十有八九吧。”

 

妈说:“再过几年,你再看。人到底是什么样,到死的那一天都难说。”

 

现在,张苗竟有些不敢看李德贵,只觉得王梅屋那敞开的门黑洞洞的,李德贵勾着脑袋拨弄金牙的样子好似一头野兽。

 

“你说这有几克?”李德贵自言自语,“到时候融成金豆子吧,嗯,也不好出手,得压一段时间。”

 

张苗心里突然动了一动,问:“不好卖,打成首饰?”

 

夫妻俩对视,李德贵也像是重认了一回她,说:“你真行啊,打完你戴吗?”

 

张苗没回答,她绕过丈夫,去把王梅的房门拉紧。

 

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,张苗和李德贵躺在床上。她觉得明天不会是一个好天气,窗外的风呜呜咽咽,榆树叶发出沙沙响声。

 

“我有点怕。”她说,现在陪她怕的人又多了一个。

 

“怕啥?牛鬼蛇神都是放狗屁!”李德贵爆发出突兀且响亮的声音,“我火旺着呢,看哪个脏东西敢靠近我!”

 

张苗则是把被子往上拉一拉,好将自己整个盖起来,然后一遍遍在心里讲自己的苦衷,劝杨婆婆看在两家关系好过的份上,别来找自己。

 

 

12

 

 

第六日,李德贵出门前又去看了看那两颗金牙。

 

按理说,他跑完单子,总要在外溜达到晚上。但这次还不到下午,他就跟被鬼撵了似的回了家。

 

“出什么事了?”

 

“昨天吵架,我们都说啥了?”李德贵问,“有提杨婆婆的名字不?”

 

张苗顿时意识到了什么,睁大眼睛,连声问:“他们知道了?传到他们那边去了?现在怎么办?”

 

“慌什么!”李德贵明明比她还紧张。要说昨天晚之前,事情戳破也就戳破了,可今天不一样了。他悔不该鬼使神差,不到一千块钱哪够买自己后半辈子的名声呢?

 

“到底什么情况,你说句话呀!”

 

“我们昨天到底有没有提杨婆婆的名字?”

 

“提了……好像也没有。”张苗不确定。

 

“没有的吧,是没有的吧,我也记得没有。”李德贵嘟囔,下了一个给自己定心的结论,“对,没提。”

 

然后,他才有力气给张苗解释。

 

他说,邻居准把闲话传出去了,至于话传成了什么样,传到了哪里都不清楚,但这条街的人应当是知道了。他能感觉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,甚至还听到他们把自己和杨家人的名字放在一起说。

 

事要遭,杨家早晚会听到风声,现在在来的路上也说不准。

 

李德贵忙着去把棺材订好,又嫌声音大,让张苗开电视,发现压不住,就让张苗站在房门口唱歌,反正她平时也爱唱上两句。

 

咚咚咚!

 

“北风吹,鹅毛落,瑞雪那个兆丰年哎……”

 

咚咚咚!

 

“人来往,送冬去,家家户户好团圆哟,好团圆……”

 

咚咚咚!

 

李德贵出来的时候,张苗的嗓音已经沙哑,她接了杯水来喝,问:“要不咱们今天就下葬吧。”

 

“停六天算怎么个事,不是有问题是什么。”李德贵在院子里转来转去,“得等明天,明天一早就下葬。吹手和阴阳先生你别退了,去准备两个红包,一会当着别人面给他们,就说让他们尽心一点。”

 

“包多少?”

 

李德贵皱着眉头不说话,张苗又问了一遍,他才不情不愿地挤出个两百来。

 

原本没这出,他是不打算给红包的,这下倒真应了之前的话——给杨婆婆尽份心,只不过尽得比自己亲妈还用力。

 

 

13

 

 

等到晚上,院子门还是被敲响了。张苗从门缝里看见杨婆婆大儿子那张灰扑扑的脸,慌忙给丈夫做口型,没成想李德贵像一只陡然见光的大耗子,腾一下就躲进里屋去了。

 

张苗只得深呼吸几下,独自将人迎进来。

 

“你来啦。”

 

“哎,哎。”杨伟业表情也有些不自然,“李哥不在家?”

 

“在……在呢。”张苗扭头喊了两声,李德贵才慢吞吞从房里走了出来。

 

三人坐在方桌前,杨伟业先开了口,话头是他家的糟心事,又转到街坊里的流言。他声明自己是绝对不相信会搞错的,但是家里人非要他来一趟。

 

“家里长辈心不安,我确实也没办法,而且,王婆婆走了,我也理应见见她,送送她,是不?”

 

“那你来得晚了,棺已经封上了。”李德贵抽口烟,“你信哥,绝对没搞错,封棺前每天我都和妈说大半宿的话。我根本睡不着,一闭眼,我妈的遗容就在我眼前晃啊晃,这要是能搞错,我不得好死。”

 

“你这话说的,我也不是那个意思,就是来面对面告个别。”

 

“面对面?你是想告别的吗,不知道封棺再开是作孽吗?”李德贵拉下脸来,“你家那套别带到我家来,我和我妈感情深,容不得这些。”

 

原来他也知道是作孽,张苗心想。

 

“不是,不是,哎,李哥,你误会了。”杨伟业有些急了,“都是长辈的意思,他们觉得要是真搞错了,那殡仪馆的责任跑不了,到时候得给我们两家赔偿,至少这个数,你说是不?”

 

“这么多?”张苗没忍住问。

 

李德贵重重拍了一下桌子,打断她的心思,他嚷起来:“有完没完!那就是我妈,我亲妈,你这是在侮辱她,也在侮辱我!”

 

后面,不管杨伟业怎么说,李德贵都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。他知道怎么让自己显得高尚,至少要比杨伟业高尚。

 

毕竟杨家人已经成了笑话,县里有一个笑话就够了。

 

 

14

 

 

漫长的七天总算结束,一大早,那口雕花棺材就被人抬着朝葬岗去。

 

张苗跟在吹吹打打的乐师后面,李德贵扶着棺,身后是两排亲人、朋友、邻里,有和他喝酒的男人们,也有杨家的人。

 

李德贵昨夜就做了准备,口袋里装着用来熏眼泪的万金油,只等着在众人面前好好地哭上一场。

 

越往山里走,雾就越大,张苗恍然觉得她走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。

 

“妈哎,我的妈哎!”李德贵开始哭起来,声音起先是干干巴巴的,嚎着嚎着就勾出了真感情,颠三倒四地骂自己。

 

“我不孝啊妈,儿子对不起你,我不孝,我不孝,妈啊,妈我想你了……”

 

送行的人情绪被带动,絮絮的闲聊止住。在冷风中,在苍然的乐曲中,一个儿子的悲痛好像能沟通天地。

 

张苗见李德贵竟哭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度,她犹疑地走过去,想看清丈夫的脸,却陡然对上了他充满恨意的眼神。

 

至少在此刻,他恨她恨到了骨子里,都怪她害妈不能善终,她恶毒的心肠仿佛在流脓。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错,她毁了这个家,毁了他的良心,害了他一辈子,让他不得不背着愧疚直到死亡。

 

闹剧本不该发生的,完完全全,彻彻底底都因为这个贱人。

 

张苗被镇住了,悔恨顺着鸡皮疙瘩爬上来,她想,自己和这个男人要过的剩下的半辈子完了。

 

这时,李德贵的表情又恢复了一点温度,他眼珠子转了转,用余光瞟向杨家人,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表现是否足够唬人。

 

于是,正的灵魂消失,拙劣的、虚伪的、邪的灵魂又重新占据了他的肉体。

 

这场交接太过迅速,直到王梅的坟上落下最后一捧土,他都再哭不出刚才的那种感觉。

 

 

15

 

 

葬礼之后,李德贵有两个月没在外面跑单。

 

他在葬岗搭了一个小棚子,吃穿用度都在那里解决。期间,张苗劝说大可不必,杨家人就算再疯癫,也不至于会掘墓开坟。

 

“殡仪馆能赔这个数,你敢保证?”

 

张苗沉默,杨家人不好说,但她和李德贵还真就说不准。那么好吧,就守吧。

 

冬天过去了,春天带来暖意和蚊虫,在这样的日子,死去的一切都会成为供给新生的养料。李德贵和张苗拆了葬岗的棚子,一前一后朝家走去。

 

守坟两个月,在小县城是绝无仅有的。李德贵因此变得越来越人不可貌相,成了老年人拿来唠叨子女的模板。

 

他们说,不求你做到李德贵那样,能有他一半我就知足了。

 

他们说,王梅坟前有孝子。

 

 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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