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

 

每到五六月份快要放暑假的时候,姜雪大伯就会去山上游玩避暑,哪里有很多大狗,扑过来总是热情洋溢。

 

姜雪从期末考试结束之后,便开始期待大伯的电话。出发当天,她特地用妈妈的绵羊油涂了脸。

 

当她拉开副驾门的时候,爷爷和奶奶已经在后座坐着,奶奶靠着窗,从棕蓝色的编织包里拿出一瓶白开水,让姜雪喝上一口润润喉咙。

 

水瓶红色的橡胶盖已经有点变黄,玻璃壁上有雾色的水垢,倒不是洗得不干净,只是用得时间太长了,有点像奶奶的眼睛。

 

姜雪总觉得奶奶家的水有股奇怪又亲切的味道,不讨厌,也谈不上喜欢。

 

 

车行两个小时后,才到达山底,再往前开就见不到汉人,只有一些哈萨族人骑着马在路旁牧羊。

 

在经过最后一家商店的时候,奶奶执意要下车,她想买一些调料带到别墅里去。尽管大伯说厨房里都有,但她依然坚持。

 

“你懂什么?那些调料不行。”

 

奶奶有些生气了,见大伯不停车,就用手去扒用来开车门的扶手。这动作把大伯吓了一跳,他边是刹车,边提高声音道:“妈你这是干什么?多危险!”

 

而奶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,她的表情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尴尬和父母辈不愿低头的强硬,半笑着“哼”了一声。

 

“你这老太太。”大伯对此无可奈何,只好解开安全带陪奶奶一起下车。

 

他一路都试图在让走得飞快的奶奶慢点,但奶奶为了证明自己身体硬朗着,丝毫不去理会儿子。

 

姜雪就在车窗边看着,她想,如果自己是个老头,也许会觉得奶奶有点可爱。可惜,她不是,所以只觉得奶奶固执,连走路都要争气,平白让人担心。

 

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。

 

奶奶身体一歪,也不知道是哪只脚绊了一下,她整个人都扑下去,横倒在了马路和人行道的石沿上。

 

姜雪一下子坐直了身体,奶奶半天都没有坐起来,大伯围了过去,接着爷爷也下车了,两个人遮住了姜雪的视线,让她只能看见奶奶垂在马路旁的脚。

 

又过了一会,那双脚动了一动,奶奶的声音又响起来。

 

“我能有什么事?瞎操心!”

 

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,姜雪感觉自己身边的时间好像又开始流动了。

 

上车之后,奶奶的胳膊就不能伸直,大伯担心她摔伤了骨头,于是决定不去别墅,掉转车头开往医院。

 

爷爷叹了好几声气,奶奶还在止不住地抱怨大伯小题大做。

 

“每次都是这样,逞能,做没有必要的事,让全家人担心。”姜雪在心想,她感到有些烦躁,还有一闪而过的,她自己都捕捉不到的难过。

 

奶奶悄悄地老了。

 

 

那个暑假,姜雪没有去成别墅。

 

当然,奶奶也没有看医生,她坚持要找自己那个很会正骨的中医朋友来治,大伯拗不过她。

 

到了开学,姜雪又回到寄宿学校,那里管得很严,周末也得补课,只有在国庆这样的节日才能回家。她很快就忘记了暑假发生的事情。

 

直到七月的某个周末,姜雪给家里打电话才得知,上上个星期,奶奶又摔了。

 

这次奶奶下公交车的时候没有站稳,摔倒后很久都没有再起来,还是路人帮忙联系的家里。

 

“我们送她去医院了。”父亲的声音又粗又低,他每次说坏事的时候,都是这个语气,“医生查出来是脑癌晚期。”

 

姜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突然感觉自己心脏猛地跳了一下,紧接着就没有什么情绪了,她干干巴巴地回了一句:“哦,能治吗?”

 

“我们还在商量,基本上是保守治疗。”

 

姜雪不知道要说什么,她想半天又挤出一句:“爷爷呢?”

 

“爷爷还好。”

 

父女俩一阵沉默,好像这种场合下,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尽了。

 

“不用担心,你去学习吧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姜雪其实从小学开始,就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告别奶奶和爷爷,她甚至还会做与此相关的噩梦。但从得知这个消息,到挂上电话,她都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悲伤。

 

她开始上网查脑癌晚期患者能活多久,得知大约还有七个多月寿命之后,她又去查患者会不会感到痛苦。

 

“怎么会是脑癌呢?”姜雪嘴里念念有词。

 

她的语气空洞洞,除了疑惑,什么也没有。

 

 

直到国庆,姜雪才回家。

 

她已经听父亲说过,奶奶现在已经不能动了,说话也不太利索,家里请了位保姆。

 

“奶奶和几个月前不太一样。”爸爸说。

 

“怎么呢?”

 

“你见到就知道了。”

 

于是放假的第二天,姜雪收拾了东西去奶奶家。

 

开门的是那个新来的保姆,她显得很热情,看见姜雪之后,就把她往房间里领,那样子搞的像是姜雪不认识奶奶房间似的。

 

“你看谁来了?你宝贝孙女看你来了。”保姆用哄小孩的语气说。

 

奶奶躺在床上,盖着被子,她把头转过来,看了姜雪一会,笑了。每次姜雪和奶奶撒娇的时候,她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,倒没有显得哪里不一样。

 

姜雪在她床边坐下,从脑袋里搜刮了一圈,然后用尽可能夸张的语气,讲起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趣事。奶奶似乎有什么想说的,她用还有知觉的左手,捏了捏姜雪的胳膊。

 

于是姜雪就停了下来,隔了好久,才听见奶奶从喉咙里挤出“学习”这两个字。

 

“我有在好好学习啊,我们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特别多,烦死了……”姜雪故作娇憨的声音陡然变小了,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个不该说的字。

 

真蠢,怎么能提到死呢?

 

她立刻悄悄打量奶奶的表情,奶奶看上去倒还平静,但姜雪却平白感到一丝阴郁。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,只得赶紧岔开话题。

 

 

自从奶奶生病之后,父亲就经常说起她。

 

说奶奶年轻的时候,干农活比男人还有力气,说她一个人就修完了半边的水塘,说她抱着自己去上班……

 

这些话,姜雪以前都听奶奶讲过很多遍了,她都能想象到奶奶给爸爸说这些事迹的语气。但很快,她又想到这些话再也不能听奶奶讲了,好笑就变成了难过。

 

“你奶奶很坚强的,她生病到现在都没有喊过疼。”

 

是不疼吗?姜雪分明记得,之前奶奶坐在轮椅上看电视,她唯一有知觉的手突然无端地抖了起来。保姆对此见怪不怪,又怕姜雪觉得自己不上心,忙解释说奶奶只是抽筋了,然后上前握住哪只手摩挲几下。

 

那应该很疼的。姜雪有次在梦中小腿抽筋,疼醒之后起了一身冷汗。

 

“你奶奶想自杀你知道吗?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了水果刀,当时把我吓坏了。”父亲突然又说,他压力太大,必须要找人倾诉,“还有一次,她用左手把自己拖到床边,差一点就摔下去了。她从来不在你爷爷面前这样,可能是觉得我能承受这种事吧。”

 

可惜姜雪给不了父亲任何回应,即使她心里很清楚,父亲其实想让自己说一些安慰话,譬如你辛苦了,或者跟着埋怨奶奶不顾孩子们的感受之类的。

 

同时,姜雪也不能像往常那样,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屁话,譬如尊重奶奶的想法,结束她的痛苦。

 

这一刻,姜雪突然感到那些她曾经用来标榜自己,或是指责别人的道德条例都向她倾倒过来。

 

她第一次在这方面感到不知所措。

 

 

放寒假的时候,奶奶已经彻底不能说话了,不管姜雪说什么,她都只是把头歪向一边,有时会看看天花板,有时又半闭着眼睛。

 

姜雪不知道奶奶听见自己说话了没有,她让奶奶听见就握自己的手,奶奶也没有反应。她的脸上更多地出现的是一种冷漠,一种姜雪没有见过的,不会面向家人的表情,甚至有一些可怕。

 

于是,谈话变得枯燥,让姜雪忍不住在聊够了时间后,就跑去爷爷那边。

 

她觉得自己应当感到愧疚。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呢?很矛盾,她怕奶奶过世后,自己会因为少见了几面而后悔,但实际上,面对奶奶又很难熬。

 

在这样的反复中,她对奶奶的感情像水一样在流失,一直到了过年的时候。

 

要说上一年,奶奶总会偷偷给姜雪的红包里多塞一笔钱的,但今年,这份红包终于变成了正常的厚度。

 

爷爷把红包塞在奶奶手里,说这是社区发给奶奶的党费,让姜雪给奶奶拜年。于是,姜雪像往常一样,跪下来,磕头,再笑一笑。

 

到了拿红包的时候,奶奶的手握得却很紧,一松不松。姜雪轻叫了她几声,然后稍微用点力抽了出来。

 

她坐在沙发上,看着奶奶被推向卧室的背影,穿过长长的走廊,往暗处去。电视里还在播着春节晚会,她感觉有一点闷,几个快速的呼吸后,把鼻子里的水汽散掉。

 

又看向手里的红包,红包另一头被奶奶拽着的力度好像还存留着,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触感真的是可以被记住的。

 

“如果,奶奶看破了我,看出自己疼爱的孙女,其实只是个披着孝顺外衣的做作的人,她一定不会想把党费给我的。”

 

“是我们所有人,仗着奶奶不能讲话在欺负她。”

 

“会不会她临到最后的关头,看清了我们所有人?”

 

姜雪止不住地想,但她什么也没有做,只是把头靠在爷爷肩膀上,像是在专心地盯着电视。

 

 

在春晚唱难忘今宵的时候,父亲催姜雪回家,于是她起身跟爷爷道别。走出门,下了电梯,又突然想起没有和奶奶说再见,她在门口徘徊了几步,又转身折返回去。

 

下电梯,敲门,对上爷爷的脸,丢下一句有东西忘了带,就跑去奶奶的房间。

 

奶奶已经睡着了,瘦瘦小小,说她看上去陌生也不妥当,因为姜雪这个时候已经想不起奶奶健康时候的样子。

 

“奶奶,我走啦,再见。”姜雪说完,感觉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。

 

然而,要走出小区的时候,姜雪又突然觉得,自己是不是应该再等一会,等奶奶醒了再走的。不过这一次,她没有回头。

 

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最完美的道别,姜雪这样对自己说。

 

坐在出租车上,她看见班群里,同学们都在抱怨学校在大年夜之后就要补课太不人道,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。

 

她害怕这真的是自己见奶奶的最后一面了,她还没有做好准备,她不想去上学了,不过这话太幼稚,她不能说。

 

 

奶奶走了。

 

但在悲伤之余,姜雪竟隐隐感到所有人都从这一场巨大的折磨中脱身而出。

 

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,学校食堂,姜雪看到墙上老旧的电视机,放起了动物世界。她是朋友中最爱看动物世界的人,至于为什么,她说不清楚。也许是觉得慢节奏的配乐让自己感到舒适,又可能是为了彰显自己与喜欢综艺的同学的不同。

 

但这一次,她突然明白了。

 

她看着电视,就好像突然想起了奶奶徽香茶的味道,突然闻到了她背心的汗味,随之而来的,还有为了省电,只开了小灯的昏暗的客厅,奶奶烧了水,说要洗澡了,沙发上的凉席硌得人皮肤起了印记。

 

姜雪全都想起来了,爷爷喜欢看新闻和体育,但她觉得无聊,奶奶就抢过遥控器,把电视换到动物世界上。

 

原来,她不是喜欢动物,只是在枯燥焦虑的学习中,动物世界能够带给她安宁。而这种安宁,在奶奶走之后,全部变成了难过。

 

姜雪低着头吃完了饭,没有再看电视一眼,她甚至想要逃走,去回避这样的痛苦。

 

奶奶走了,所有因为奶奶而喜欢上的,都陆陆续续还了回去,变成了因为奶奶而不敢再碰的。

 

奶奶带走了很多东西,姜雪想。
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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