请别抛弃一只猫
1
人接近中年，很多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就会被纳入考虑范畴，比如该怎样赚更多的钱，或者结婚。
张妍已经二十九岁了，她陷入一种空前的焦虑状态，每天走进电梯就能看见各种培训班广告，好不容易坐上工位，想打开网页清醒清醒，又立刻被婆媳斗争的推送淹没。
这样混混沌沌过去一天，下班看同居男朋友林叶便是无名火起。
家里的油用完了，正巧赶上超市促销买一送一，张妍路过货架好几回，最终还是决定把推车里的小瓶换成大瓶，虽然有点贵，但还是划算的。
谁知道结账的时候把杂七杂八的东西装一起，发现太重根本提不动，于是她发消息让林叶来接自己。
“我穿个衣服出门。”林叶说。
张妍心想，干等着怪浪费时间，回去做饭要来不及。于是把手机往包里一塞，一手一个勉强提起袋子，打算在路上和他汇合。
走了半条街，她忍不住又发消息问：“出门了吗？”
“马上马上，我皮带找不到了。”
张妍发过去一个问号。
那头没回复了。
她感觉指节被塑料袋勒得发胀，越想越气，又把袋子放下打字：“你不用来了。”还没发出去，就一个字一个字删掉，觉得这是顺了林叶的意，他也许就是拖时间故意不想来。
只能一路窝火地往回走，一直到楼梯口，兜里的手机才又震动起来。
“我下楼啦！”林叶这样回，跟着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，和上头的问号比对起来，像是失忆了似的。
“你不用来了。”
消息再次石沉大海。
2
张妍推开家门，一股猫屎味扑鼻而来。
早上她把垃圾带下楼，垃圾桶到现在也没套过袋子，可乐瓶香蕉皮都被丢在餐桌上。
林叶屁颠屁颠地从房间里出来，脸上倒很热情，像是知道自己做得不对，讨好的说：“宝贝辛苦啦，不生气好不好？”
张妍也没跟他废话，放下东西就直接走到电脑旁，上面还挂着上局游戏的对决结算，一看时间——刚结束两分钟。
也就是说直到自己上楼前，他还在噼啪敲键盘，回的消息都是谎话。
“你恶不恶心？”张妍忍不住了，“骗我有意思吗？”
“能别每次说话都这么难听吗？”林叶笑容挂不住，也不凑上来了，就在旁边干站着。过一会儿，又看看地上的塑料袋，弯腰把东西捡出来往冰箱里送。
张妍气不打一处来，每天吵架已经让她厌烦透顶，脑袋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：分手吧，分手吧。
可话到嘴边又囫囵地咽下去，她年纪已经不小了，和林叶在一起四年，眼前的人虽然一无是处，好歹也能凑活生活。
有时候还能互相逗趣，勉强算聊得来。如果分了，下一个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呢？择偶市场被挑剩下的，相亲桌上的奇葩不是没有可能。
张妍是重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，她的目标很明确，趁年轻把自己的下半生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，是谁都无所谓，孤独终老太可怕了。
于是她只是坐在沙发上，默默消解自己的情绪。偏偏家里的猫不长眼，非要过来求抚摸。
张妍正烦着，重重把它往边上一推。
她不是故意的。猫毫无防备地从她的膝盖跌落，撞到地板发出“咚”的一声响，一骨碌爬起来钻到沙发底下去了。
紧接着，她眼前一白，像是有谁把雪花屏电视怼在了眼前。
4
张妍变成了一只猫，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，家里那只名叫大黄的猫正瞪圆了眼睛盯自己。
事实有些难以接受，她踩踩地板，肉垫软叽叽的。
林叶把最后一把菠菜塞进冰箱，从厨房走出来，看见客厅一大一小蹲着两只猫，他当场愣住，进入一种敌不动我不动的玄妙状态。
但并没有持续太久，张妍先绷不住了，她试图打开麦克风交流，结果张嘴就是一声：“喵”。
地上人形的衣服已经说明了一切，林叶语气有点虚浮地问：“女朋友？”
“喵。”
“啊……如果你真是，那，你就叫个SOS吧。”
张妍觉得他有病，明明上一秒还在吵架，这一秒就玩莫尔斯码，简直是把自己的面子在地上摩擦。但迫于形势，她还是哼哼了个三短三长三短。
林叶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样。
同样震撼的还有旁边的大黄，它尾巴在地上猛扫，说：“喂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？能变回去不？”
这下子，一直以为自家猫没什么智商的张妍，也裂开了。
5
张妍试了各种办法，包括憋气使劲，睡觉醒来，甚至虔诚祷告，都无法变回人形。
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，手机成了摆设，想要表达意愿得踩电脑键盘。她只能让林叶帮自己给公司请假，就说家里出了急事，要回去一段时间。
即使隔着屏幕，也能感受到部门经理黑脸的模样。
“晚饭吃什么？”林叶问。
这两天家里只能点外卖，张妍不肯吃猫粮，所以林叶还得捎上她的那一份。
刚开始还好，为了照顾猫科动物点的都是肉菜，也没提什么AA付账的事。可眼瞅一个月过去，他就有点坐不住了，半开玩笑似的抱怨：“都要被你吃穷了。”
张妍全当没听见，一分钱也不舍得花。毕竟现在没有工作能力，如果钱花完了，却没能变回人又该怎么办？她不敢想。
家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，张妍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，被妈妈赶去问爸爸要生活费的场景。她跃上键盘，敲敲打打按半天，只踩出“随便”这两个字。
林叶鼠标往远处重重一推，什么也没说，去厕所抽烟了。
“他生气了。”大黄被吓得有点飞机耳，赶紧磨爪子缓解压力，说，“你去蹭蹭他呀。”
“我跟你不一样。”张妍没好气地说。
“怎么不一样？咱俩现在都是猫，我资历还比你老呢。别沮丧，没有人类能拒绝撒娇。”
张妍觉得跟一只猫讨论自尊简直是在讲笑话，于是她理也没理。
“你是不是在鄙视我？你一定鄙视我了！”大黄一脸受到伤害的模样，在床上窜来窜去像个傻子。
6
变猫的问题不止于此，它更像是一袋丢在角落里的垃圾，起初只是碍眼，但时间长了就开始腐败发臭，接着便滋生细菌和蚊蝇。
林叶的脾气逐渐变坏，他不得不自己打扫房间，担负两个人的房租，后来被逼得开始做饭。
张妍蹲在灶台上，看男友把湿淋淋的青椒往热油里一倒，厨房立刻兵荒马乱。林叶抄起锅盖当盾牌，可飞溅出来的油还是直奔他的胳膊，顿时皮肤上就多出几个红印。
火还没来得及关，就忙着开水冲，一回头，青椒已经被炸得蜷缩在一起，黑乎乎一点原型都看不出来。
这顿饭吃不成了，锅往水池里一撂，他径直走回房间，拿起手机点外卖。
张妍在笔记本上踩来踩去：“往锅里倒洗洁精，不然你”
字还没打完，林叶就发起了火：“要你跟我讲？我在做饭，你呢？就知道指挥！”
张妍愣住了，心想自己之前做饭的时候，林叶不是也不帮忙，甚至饭添出来还要三催四请。
“你才做了几次饭，就脾气这么大？我”
林叶把笔记本从她脚下抽出来，动作粗暴让张妍差点摔了个趔趄。接着他把屏幕一合，拿起外套就往门口走。
看样子是要出去吃。
张妍更委屈了，以前吵架从没有这样的，她觉得男友至少会在出门前说一句“会带饭回来”之类的话，可惜并没有，门摔出“砰”的一声响。
“喂，你刚才是不是没说完？话卡一半挺难受的。”大黄有点担心地瞅瞅她，“没事，我听你说。”
张妍勉强笑笑，也没说什么，只是伸出爪子想摸摸大黄的头。
虽然这个动作猫对猫做起来像挑衅，但大黄还是把身体低下来，喉咙里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。
7
林叶出门后，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家。
大黄把自己的饭盆扒拉出来，里面还剩一小撮猫粮，这和它以往护食的鬼样子大不一样。
张妍没有心思吃，恹恹地趴在床上，就在这时，面前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，显示有一条新消息。
自从变猫之后，她就让林叶帮忙取消了锁屏，这样即使不能回复，也可以及时看到新消息。
张妍觉得，肯定是林叶冷静下来，发消息要给自己带饭了。一想到男友愧疚的样子，她心情好了一些。
“你不看看吗？”大黄问。
“有什么好看的。”张妍冷哼一声。
话虽这么说，可她还是没有忍住，伸出肉垫想要滑动解锁。猫脚实在不太灵活，试了好几次才成功。
然而，发消息的人却不是林叶，而是部门经理。
“你家里的事情办完了吗？”
“是这样的，你那个项目甲方一直在催，公司也挺不容易的。如果你这边一直没办法赶回来的话，可能要面临调岗的问题。这样，你今天下班前给我个反馈吧。”
虽然之前就有所准备，但张妍还是愣住了，如果用人的感觉来形容，便是从耳后到肩胛骨“嗡”的一下发冷发麻，接着手脚就失去了温度。
这份工作她做了四年，并不是什么技术岗位，唯一的优点是资历深，也只适用于当前的公司。经理口中的调岗，她能听出其中委婉的辞退警告。
怎么办？如果被开除，还有公司会要一个将近三十岁，没有长处的员工吗？
张妍盯着屏幕，不知道过去多久，突然鼻子一酸。在这种最无助的时候，她饿着肚子，房间里有些暗，她够不着灯的开关，手机也用不了，没有任何人能给她意见，也没有人给她兜底。
我明明是有男朋友的，张妍想，为什么感觉被世界抛弃了。
8
林叶将近九点才回到家，也没解释自己去了哪。他把一袋汤包放在桌上，招呼张妍过来吃，然后就脱了衣服去洗澡。
张妍原本不想动，但她太饿了，还是抵不住跳上桌子，却发现包装袋系着死结。她深呼吸几下，用爪子去勾，发现打不开。
浴室已经响起水声，隐约能听见叶凡用手机放歌的声音。
然而卧室里，张妍像个动物一样用牙和爪子撕扯塑料袋，好不容易弄开了，汤包已经滚得叠在一起。
“有肉吃，你怎么还不开心啊？”大黄满脸不理解。
她没回答，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，原本已经饿极了，但汤包到了嘴里却没尝出一点味道。
等林叶从浴室出来，张妍就蹲在电脑旁边，她想要说公司的事情。
没成想林叶先开了口，他把电脑打开，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，可每句话的尾音却是下沉的。他说：“我没钱了。”
张妍蹲坐在一旁看他。
“我的意思是，你得给我交生活费吧。我也照顾你三个多月了，再这样下去我没办法了。”
张妍沉默，变成猫之后她也像变了个人，她自认为是独立大方的新女性，之前和男友平摊花销，没为钱发生过矛盾。但现在却像个守财奴一样。
她打字：“我被公司开除了，没有钱。”
林叶也不惊讶，看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：“什么时候的事？你不是还有存款吗？”
那是打算以后结婚和你一起付首付的，不然你家里人看得起我吗？张妍心里想，可现在又说不准了。是从什么时候起，这笔钱变得全然为自己打算了呢？
“女朋友，你也体谅体谅我好吗？”林叶声音放得更轻柔，半哄着问，“把银行卡密码告诉我，咱们还像以前那样，等你变回人了就没事了，好不好？”
张妍盯着他，突然有点不合时宜地想笑，觉得他这模样像极了久病床前的大孝子。
她低下头，在键盘上敲下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9
短期内，家里看似恢复了平静。
最高兴的要数大黄，它总叼着玩具，从各种出其不意的地方丢到张妍面前。
看见张妍没心思玩，它就蹲在一旁，絮絮叨叨它的猫生哲理：“你应该像我学，当家猫多好，每天晒晒太阳，吃了睡睡了吃，还不用出去觅食，简直不要太快乐好吗。”
“我跟你不一样。”
“又是这句话，咱俩有什么不一样的？你又不跟我解释。”
张妍看了看正在玩游戏的林叶，她之前总劝林叶出去找工作，别待在家里啃老。可他到现在也没听进去。
再看大黄，一副不听到解释不罢休的神情，在张妍脸前晃来晃去，试图把她从走神中拉出来：“我真不明白，林叶喜欢猫，也喜欢你，现在你变成猫了，不是一件大好事吗？”
“问题就出在这里。”张妍不堪其扰，
“听不懂。”
“我现在不能跟他接吻、拥抱、性生活，不能和他分享乐趣，不能分摊生活成本。同时我也不能像宠物爱主人一样爱他，我每一个动作都因为身体装着人类的灵魂，而不再憨态可掬。我现在是缺点的混合体。”
张妍盯着林叶的背影，感觉自己被一团乌云包裹，她又说：“我以前总想，他虽然一无是处，但家庭条件不错，跟他结婚不用担心未来。可是……”
她突然顿住，隔了一会才对大黄说：“我跟你最大的不同就是，如果永远变不回来，我不认为他会养我一生。”
大黄无趣地扫扫尾巴，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。
其实从道理上来说，林叶本就没有养张妍的责任，遭遇了这种变故，能照顾她三四个月已经仁至义尽。
张妍之所以痛苦，只不过是她想要的太多，而男友离她完美的结婚对象越来越远罢了。
10
手机上每天都能收到银行的扣款短信，公司开具了停职证明，林叶也开始频繁外出。
自从变猫之后，张妍的生活再没有一件好事发生。
她没有问林叶究竟出去做什么，林叶每次回来也不主动说，有时候甚至会忘了带饭。
她和大黄就一日一日躺在阳台的洗衣机上晒太阳。
直到某一天。
大黄脸贴着透明的塑料挡板上，无意间眼睛往下一瞟，在最上层的衬衫上看见了一个红印，顿时眼睛都瞪圆了：“喂，血！你看啊。”
张妍往下一瞟，很快又收回眼神，语气没什么起伏：“你看错了，是口红渍。”
“那是什么？”
“你可以理解成，家里要来一个新女人了。”
大黄大惊失色，它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，一边惨叫着“我不要后妈”，一边从洗衣机上一跃而下，在屋子里乱窜。这让张妍的心情稍微回暖了一些。
她其实早就有所准备。
上次林叶手机没有锁屏，她看见了他家庭群的聊天记录。准婆婆早就对她不满意，现在又以为她被调到外地出差，于是趁机挑拨劝分。
林叶半句反对的话也没说，只回复：“好，知道了。”
大概是那个时候心已经凉透，所以在看到更实际的证据后，张妍并不觉得慌张难过，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。
她想，这种漫长的折磨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。
11
林叶又是一整夜没有回家。
大黄忧心忡忡，每次楼道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，他耳朵总会竖起来，转头朝门口看。张妍反倒是睡了个好觉，想来一根被崩断的弦也没什么可挣扎的了。
也许那件衬衣就是林叶委婉的分手信，怕张妍没看到，他这次将近中午十二点才回家，只为了让暗示再明显点。
他推开门的时候，大黄没有像往常那样半跑半颠地迎上去，张妍坐在笔记本旁边，那团衣服就丢在地上。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林叶说，好像只要他说得够干脆，就能尽快把这件糟糕透顶的事翻篇似的。
张妍升起一种恶劣的心思，她偏偏要把事情摊开了，把不光彩的里子戳透才好：“不是分手，是你要抛弃我。”
“你不可能让我几年都单身吧，守着两只猫？这要是你，你能做到吗？”林叶声音急了些，他觉得荒唐，自己竟然能从猫脸上看出嘲讽，于是他撇过头去，拿出一支烟点上，“我总要结婚的，我妈也要抱孙子，到那个时候我都接近四十岁了，你将心比心好吗？”
“你喜欢过我吗？”
“喜欢过，我当然……喜欢你了。”
“骗人。”张妍心想，要是真的喜欢过，他也不至于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她很明白，自己和林叶只不过是凑合着在一起，只不过是分手成本太高，只不过耗着耗着年纪变大，顺其自然讨论婚姻罢了。
不过也没有拆穿，唯独在这件事上，她想保留些体面。
空气静止下来，林叶几次吸气想要开口，声音到了门齿，又流回肚子。
张妍看他憋得难受，这段感情残存的最后一点心软促使她说：“想问我什么时候走？”
“要我帮你收拾东西吗？你也带不了什么吧。要不，我帮你联系一下你家里人？”林叶说，他终于松懈下来，倒有了点出事前的模样。
张妍想，自己父母都有了新的家庭，何必过去添堵呢。
所以她生硬地换了个话题：“你去帮我带一份米线吧，去我公司门口那个店。”
那地方离家里有三站路，一来一回要二十分钟，紧接着她又打字：“别关门了。”
林叶愣了一会，眼眶好像有点泛红，他说：“好。”
他慢慢站起来，穿过卧室、客厅，拿起衣服离开家，又轻轻掩上门。这个过程，他始终没有回头。
张妍一动不动，心想也许以后也不会见了，所以看他的背影很认真。直到门合上的轻微声音像是敲在她心上，才好笑地摇头，怪自己在矫情什么。
大黄蹭蹭她：“你要走了？”
“对啊。”张妍说，“你要听话，一会我走了不许乱跑。”
大黄说：“我会想你的。”
直到这时，张妍才发现自己忘了问林叶，会不会想自己。
不过现在问没问，也不重要了。
13
周三的中午，写字楼里人进人出，外卖员拥挤在咖啡店里。
民政局门口排起了队，离婚的，结婚的，一目了然。
有只猫从枝头窜过去，人类的悲欢与它并不相干。
（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