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狗

一 

 

于建业挑着两桶酱牛肉到了部队门口,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讨好地弓腰笑着,给站岗的士官递过去。 

 

士官不收,他也不在意,把手在衣服上擦擦,然后敬了一个很不标准的礼,嘴上说着“辛苦、辛苦”,慢悠悠挑着担子往食堂走。 

 

他每个月都会来卖一次牛肉。 

 

这天,他像往常一样卖完了肉,又去了军犬训练基地的门口。他爱看人家训狗,觉得这里的每条狗都是那么威风神气,能“唰”地一下越过比人还高的木墙,这样的好狗要是养在家里,肯定倍有面子。 

 

“这位是?” 

 

于建业看得太入迷,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,说话的应该是个首长,身旁跟着一个士官。 

 

“这位是经常给我们送牛肉的于师傅。” 

 

“哦,我知道。”首长和颜悦色地和于建业打招呼,说:“您的手艺很不错啊,口味什么的都好。大老远来一趟,辛苦了。” 

 

“没有没有……”于建业受宠若惊。 

 

话说到一半,场地里突然燃起火光,于建业没忍住朝那边看——最精彩的环节要来了,军犬钻火圈。 

 

首长见他目不转睛,就问:“您喜欢狗啊?” 

 

“哎,是,不过这边的狗可行啊,我们那边比不了。要是我能有一只这样的狗,做梦也能笑醒了。” 

 

“这样啊,”首长想了想,说,“我们正好有一批淘汰下来的军犬幼犬,正在找负责任的主人领养,你可以去看看。” 

 

“我没多少钱……” 

 

“不要钱的,只要您真心喜欢,好好养就行。我们是为了给狗找个归宿。” 

 

于建业低着头,心里盘算,不要钱能有什么好狗呢?别是有什么病吧。不过好歹是白送,去看看也不亏。 

 

后面的事情顺其自然,他被士官带去了挑选幼犬的地方,那里还剩下一只狗,没得挑。饲养员抱着那只狗,说就剩下它了,没什么别的问题,就是胆子小,不适合当军犬。 

 

于建业打量着那条狗,皮毛油光水滑,一看就是个贵货,他赶紧点头,说自己愿意养。 

 

“真不要钱吗?”他问。 

 

“不要的,不过您得办个手续。”饲养员把他带进屋子,递给他一份表格,让他填写家庭情况,住址电话什么的。 

 

于建业越填越觉得害怕,他慢慢停下笔,问:“这是干啥呀?” 

 

“没什么,就是基础信息登记,我们是严格保密的。”饲养员又递过来一张承诺书,最后一行写着,同意善待幼犬,直至其自然死亡。 

 

于建业心想不难,就在底下签了名。 

 

一切手续完毕,饲养员不舍地摸了好一会幼犬,才把他交到于建业手中。 

 

自从离开了饲养员,狗一直在呜呜地叫。直到于建业挑着它,离开部队一二里地,它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,开始发起抖来。 

 

 

二 

 

 

如果是往常,于建业回村会抄最近的路。但今时不同往日,担子里可是装了条军犬,他恨不得把村里的每一条路都溜达一遍。 

 

最先发现这条狗的是孩子们,他们叫叫嚷嚷,喊着:“担子里有条狗!” 

 

于建业就停下来,抓着狗脖子上的皮,把它拎起来让孩子们看。 

 

狗挣扎个不停,一个孩子要摸它,它就发出恐吓的声音,结果头上挨了一巴掌。 

 

于建业笑容顿时收了,说:“这是我的狗,你再敢打试试。” 

 

那孩子盯着他看了一会,还想动手,就被于建业猛地推了一把。另一个孩子这时候说:“你别走,我要叫二牛也来看狗。” 

 

“你去吧。” 

 

“你别走啊。” 

 

于建业怎么可能走?他最希望这群小不点把他有军犬的事闹得人尽皆知。于是他说:“我不走,你快去。” 

 

他把牛肉桶倒扣过来,抱着坐在上面。很快周围的孩子越来越多,过了一会,又来了几个大人。听说这是只军犬,他们来打听于建业是怎么弄来的。 

 

“怎么弄来的?我告诉你,这是首长送我的!” 

 

“你还真在军队有关系啊?” 

 

“还能有假?首长尝了我的牛肉就忘不了了,非要给我送军犬,我都说不要,硬塞给我的。”于建业得意地看着众人咂舌的样子说。 

 

“不过我这人心善,它既然跟了我,我肯定要好好待它的。”他还想继续讲,就被听闻消息过来的李敬打断了:“就你还养狗?你有闲工夫,不如讨个老婆。” 

 

于建业有过老婆的,只不过跟村外汉跑了。他被李敬挖苦了好几年,说当时就知道王萍不是好东西,于建业捡他不要的破鞋,戴绿帽也不奇怪。实际上并不是这样,王萍是看不上李敬瞧不起人的样子,才选择嫁给于建业。所以,后来王萍出轨,李敬简直像过了年似的高兴。 

 

要是李敬早来两天,于建业准又跟他吵一架。但现在不一样,他抱着军犬,人也硬气了,说:“人家首长说了,有好姑娘就介绍给我,你管好自家那个丑婆娘吧!” 

 

李敬脸色变得不好看,他指着狗说:“首长要是真重视你,也不会送你一条破狗,见人就打摆子,它会握手吗?会打滚吗?我看就会装死吧!” 

 

围观的好事者附和说:“看它抖的,能抓贼不?” 

 

于建业急了,把狗再次拎起来,说:“这还小呢,你们见过军犬吗?看这骨架子,看这眼神,看这爪子……” 

 

“滴滴答答”有水落在地上,聚成小小一滩,狗崽子尿了,一边尿一边抖。 

 

这下,周围的人哄然大笑起来,再没谁顾着于建业的面子。 

 

于建业憋红了脸,重重把狗塞进担子里,只丢下一句:“你们懂个屁。” 

 

他落荒而逃了。 

 

 

三 

 

 

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训狗成了于建业的头等大事,他甚至梦到自己遛狗的情景。 

 

可惜事与愿违,大半个月过去了,狗见到于建业,依旧朝桌子底下躲,或者往屋子与围墙的缝里钻,逼得他不得不拿晾衣杆去赶它。 

 

没办法,于建业只能找了根麻绳,把狗拴在柱子上。 

 

他抱着装牛杂碎的碗,蹲在狗面前,说:“大黑,来,过来。” 

 

自然是没有用的,他又想了个法子——不听话就饿。 

 

过了一两天,还是没效果。到第三天,他再去看狗,狗已经站不住了,趴在地上,腹部一起一伏。 

 

于建业想,差不多了,再饿真得死了。于是他又端起碗,坐在狗对面的地上,拿扇子朝狗扇风,牛肉的香味就像云潮一样向狗翻涌而去。 

 

狗鼻子抽动起来,呼吸也变得急促,贴着地的嘴巴开始淌出口水。随着眼前男人不紧不慢地摇扇子,它终于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。 

 

于建业感觉自己比狗还紧张,一直轻轻呼吸,都快喘不上气了。好在狗终于没扛住诱惑,把头埋进了食盆里。吃了第一口,后面就好办多了,它越吃越快,饿死鬼投胎似的。 

 

“不怕啦?”于建业边看边絮絮叨叨,“我供你吃,供你喝,你怕我干啥?我人善,还喜欢狗,你老老实实的跟我享福吧。” 

 

小半碗牛杂碎很快就见了底,狗立刻翻脸不认人,又开始躲,要不是被绳拴着,它能跑到村外去。 

 

“娘的,贱狗。”于建业来了火。很快,他意识到自己刚和狗建立点感情,不能把它吓着,赶紧又挤出笑容来,“没骂你,你是条好狗。” 

 

“好狗”这两个字,似乎唤醒了大黑的回忆,它脑袋歪了一下,试图分辨眼前的男人。 

 

 

四 

 

 

有了成功的经验,于建业开始反复饿狗,喂食,再饿。 

 

大黑之前憨态可掬的样子消失了,它的毛一缕缕黏在一起,显得瘦骨嶙峋。现在别说是军犬了,连土狗都比不了。 

 

不过,它倒是没那么怕人了,听到厨房有声音,就会主动站起来,眼巴巴地望。于建业索性不再拴着它,任由它在院子里趴着,把喂食也改成了一天一顿。 

 

养狗的乐趣开始显现,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李敬有事没事就来他家附近逛一圈,隔着铁门对于建业冷嘲热讽。 

 

“我就说这狗不行吧?我们家狗都学会打滚了……”他就喋喋不休,“首长给你了一条傻狗,配你正正好。” 

 

见于建业不理他,他就说:“我给你讲,狗要打才能服。” 

 

“我没你狠。” 

 

“老婆不舍得打,狗也不舍得打,你那叫窝囊,村里第一窝囊废。”李敬故意高声说,生怕街坊四邻听不到。 

 

于建业扭头就去厨房抄起烧火棍,李敬跑也不跑,就抱着胳膊看他,确信他没这个胆子。 

 

果然,于建业走到铁门前就停了下来,拿烧火棍指着李敬的鼻子骂:“你再讲我抽你!” 

 

“哎哟,我好怕呀,吓死我了,窝囊废要打人了。” 

 

于建业到底没敢动手,只能把棍子往地上一摔,扭头进了屋。 

 

 

五 

 

 

又过了一两个月,大黑长高了不少,耳朵也渐渐立了起来。赶着秋老虎,于建业给它洗过一回澡,让去阳光底下晒着。 

 

它还是听不懂于建业的口令,不管说多少次,都是油盐不进的样子。不过,也有好的地方,它开始变得亲人,跟着于建业走来走去的。 

 

于建业去厨房,它就蹲在灶底下,进屋子,他就趴在炕旁的席子上。有几次,因为跟人跟得太紧,还差点被踩到尾巴。 

 

“你看哪家的狗能进屋?你要报恩,知道不?”于建业躺在炕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狗聊天。 

 

狗也不懂,以为是让自己过去,啪嗒啪嗒地跑来,把头搭在炕沿上。 

 

“你不会真是个傻狗吧?” 

 

狗看了他一会,咧开嘴笑,尾巴也摇来摇去的。 

 

于建业看它这个样子,觉得来气,挥手把它赶走,嘴里嘟囔着:“便宜货就是便宜货。” 

 

狗的尾巴摇得更欢了。 

 

后来有一次,于建业去集市卖牛肉,因为讨了个好价钱,回家还哼着小调。 

 

进门的时候,没有看见大黑在门口迎接。他本来没放在心上,直到准备喂狗,才发现死活找不到狗。 

 

他把院子里能找的地方都翻个遍,才在角落发现了一个狗洞,顺着狗洞往外看,还能看见乱七八糟的爪印。 

 

“坏了!”于建业心脏猛地一跳,赶紧出去顺着找。 

 

好在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,爪印还算清楚,可是上了草地,就再也看不清了。同村的人看他这个样子,打趣问:“干嘛呢?丢钱了?” 

 

于建业没理他们,总不能说丢狗了吧?养这么长时间,没学会看家,心倒是野了。这还能算军犬吗?不行,丢狗事小,丢人事大。 

 

因为没有人帮他,于建业从下午找到晚上,狗毛都没见到。回去的路上,他盘算着该怎么和邻居们说,想来想去只有自己养腻了,送回部队这一条法子。 

 

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打开院门,一条黑影朝他蹿了过来——是大黑,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似的,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。 

 

于建业又喜又怒,好半天没做出什么反应,狗就围着他打转。他忍了好一会,实在压不住火,朝狗头重重拍了一巴掌。 

 

大黑终于消停了,呜呜地叫了两声,尾巴也垂了下去。 

 

第二天一早,于建业就拿水缸把狗洞挡上了,即便大黑咬着他的裤腿往后拉,他也没有理。 

 

 

六 

 

 

之后,于建业确实安生了很长一段时间,只是那狗大概还没有死心。等它又长大了一点,小小的院子就像是监狱,它没日没夜地琢磨怎么逃出生天。水缸旁的泥地上,都是深深浅浅的爪印。 

 

被打过几次后,它连屋也不进了,就趴在水缸旁边。听到外面有人路过,它就动动耳朵,惹得于建业直骂它“白眼狼”。 

 

某天,它突然学会了一个新技巧,把鼻子塞进水缸和墙壁的缝隙使劲拱,三两个小时,二者之间就被挤开了一条通道。 

 

这还是个雨夜,农村小院就这么上演起了肖申克的救赎。 

 

于建业管不住了,也没法管,试了几次别的法子,大黑就又是刨洞,又是跳墙。哪个正经人能整日跟狗斗智斗勇呢? 

 

“老于,你家狗又跑啦!”看到的人总会这么说。 

 

于建业就脖子一梗,辩解道:“它是军犬,每天都要跑跑的。” 

 

别人又问:“它能看家不?” 

 

“看什么家?我这叫把狗当朋友,它想干嘛干嘛去。你懂什么叫先进观念吗?报纸上说了,狗是人类的好朋友,你会把朋友关笼子里吗……” 

 

他认真地给所有问起狗的人解释,要让所有人都信服这套说辞。讲得多了,村里人少部分人也信了。他想,哪怕更多人觉得他脑子有病,也总比觉得他镇不住狗要强。 

 

时间转眼到了冬天,大黑每天都饥肠辘辘,院子里的狗盆总是空的。有时候,于建业刚刚往盆里丢块肉,去房间里屁股还没坐热,狗就开始哐当哐当地挠厨房门。 

 

“你个头也不大,咋能吃这么多?”于建业百思不得其解,挠厨房门的动静又确实烦人,他只能从灶台上端一碗剩饭,边倒进盆里,“今天就这么多了,再闹也没多的。” 

 

养狗时间越长,他越不明白自己是在图啥,养只鸡还能下两个蛋,养个孩子,长大还能给自己端尿盆。再看这条狗,除了吃就是往外跑,面子没赚到,里子还给丢干净了。 

 

他躺在炕上,听见狗洞那边又穿来悉悉索索的响声,嘴里念叨着:“别回来了,跑到山里迷了路,被狼叼了才好呢。” 

 

 

七 

 

 

日子一天一天过去,除了饭点,大黑基本不回家,导致于建业看到它就觉得是讨债的,脾气越发差。 

 

这段时间,于建业走在路上,总觉得最爱说闲话的那几个女人很奇怪,她们聚在一起,本来聊得眉飞色舞,等他走近,就都闭了嘴,等他走过,又噗嗤噗嗤地笑起来。 

 

李敬也好像遇上了什么喜事,隔三差五就在他眼前晃荡。 

 

“别碍眼。”于建业说。 

 

“路是你修的?”李敬刚想呛声,但眼珠子一转,又挂起虚伪的笑容,“老于啊,你家风水好像不太好啊。” 

 

“你放屁!” 

 

“啊对,我放屁,你家好得很,你家是这个。”他不怀好意地竖起大拇指,然后背着手摇摇晃晃走了。 

 

于建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肯定没好事,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存折翻出来,又点了一遍布袋里的钱,一分没少。他心顿时落下了大半,另一半还高高悬着,为还没有落到头上的灾难担忧。 

 

一连好几天,他总惦记着李敬那副嘴脸,后来实在耐不住,找熟悉的老乡打听:“我家最近出啥事了?” 

 

“我哪知道?你家的事你问我?” 

 

他又找消息灵通的女人们问,女人们互相对对眼色,说得也含糊不清:“这我们也不好讲,小事,小事……” 

 

“什么小事倒是说呀?” 

 

“嗨,没啥,我们就无聊。哎呦,快到饭点了,我得回去择菜了,不然娃得饿着了。” 

 

于建业一路寻思,遇上村里的赤脚医生,消息也挺灵,可惜跟他不熟。于建业犹豫了一会,开口打招呼说:“巧啊。” 

 

“哦!”赤脚医生有点惊讶,停住步子。 

 

“你这是上哪去?” 

 

“看病,给王大元看看,他不是长鸡眼了嘛……你这是去哪啊?” 

 

“我瞎溜达。”于建业尴尬地挠挠头,怎么也张不开口,“那你忙去吧,回见啊。” 

 

“回见,回见。”赤脚医生走了两步,突然又回了头,说,“你……你家狗老跑也容易丢,要不弄个绳子拴起来吧?” 

 

“咋了,大黑闯啥祸啦?” 

 

“没啥,这不是快到春天了吗,狗要发情的呀。” 

 

于建业还没反应过来,嘴上说:“它是军犬,村里的狗它哪看得上?到时候我把它带到军队去,配个种,到时候你要是想要狗崽子,可以卖你一只。” 

 

赤脚医生笑了笑,没再多说什么,就挎着他的箱子走远了。 

 

 

八 

 

 

一个下过春雨的中午,于建业照常躺在炕上。这种时候最适合睡觉了,外面的草长了绒绒一层,风吹得被子凉丝丝的。 

 

可能是吃得太饱,于建业怎么都睡不沉,他半梦半醒见听到厨房有动静,他咕噜了一声老婆的名字。也就是这一下,让他彻底醒了过来——他想,老婆都跑多少年了。 

 

那厨房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?他第一反应是家里遭贼,很快又反应过来是狗弄得。 

 

“死狗,长本事了你!”他一个翻身就下了炕,叫骂着去赶狗。 

 

直到这个时候,大黑才显现出军犬的本事,跑得一溜烟得快,嘴里还叼着一大块肉。 

 

于建业披着衣服,狼狈地在后面追,眼睁睁看着一大块牛腩被拖在地上,沾上了泥巴。平时这种肉都是用来卖的,哪能被狗糟蹋?抢回来洗洗还能丢锅里。 

 

他这么想着,一路追狗,狗被撵得急,停也不停,一会就没了影子。 

 

好死不死,狼狈不堪的于建业被李敬撞个正着,他露出惊讶的表情,问:“哟,这是干啥呢?” 

 

于建业没理他,他就自顾自地说:“哦,我知道了,你在找狗!” 

 

于建业喘匀了气,掉头往家走。李敬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:“我看见你家狗跑过去啦,嘴里还叼了好大一块肉,值不少钱呢。” 

 

“滚开。” 

 

“别气呀,我知道它跑哪儿了,我带你找去。” 

 

于建业看他一眼,不信他突然就变好心了。李敬还在那嬉皮笑脸地说:“虽然咱们关系不咋地,但这种忙我还是愿意帮的,来呀,你跟我来。” 

 

见于建业默默跟在自己后面,李敬笑容更加不怀好意,他说:“老于啊,你这就不懂了,养狗得拴着,你家狗是惯犯,知道不?” 

 

“放什么屁?这是它第一次。” 

 

“第一次?哈,光我看见就好几回了,只不过之前都是小块小块偷,你没发现?” 

 

于建业心里咯噔一声,他之前也觉得奇怪,买肉花的钱没变,卖的钱却少了。他只以为是卖家偷秤,现在被一提醒,突然觉得李敬说的搞不好是对的。 

 

他跟在李敬后面一声不吭地走,沿着巷子七扭八歪,走到后面他怀疑自己是被耍了,停下来了好几次。 

 

李敬一反常态的热心,总说:“快到了,快到了。” 

 

最后,他们停在了村头的一处院子前面,李敬朝门口努了努嘴。于建业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,大黑正和一条黄狗依偎在一起,它肚子一起一伏,眼睛合着,头搭在黄狗肚子上。 

 

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牛腩,还剩下一丁点,就那么丢在地上。 

 

于建业盯着两条狗,轻轻皱了皱眉头,好像是看到了不能理解的事情,然后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,拳头也攥了起来。 

 

“有没有觉得很眼熟?”李敬双手环抱在胸前,“我之前就说过,你家风水不行,人啊,狗啊,都留不住。老婆卷钱,狗偷肉,喏,你看它肚子都大啦。” 

 

说话的声音惊醒了黄狗,它受到惊吓,一个滚就爬起来,呲着牙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。 

 

大黑也醒了,看到于建业,耳朵都飞平了,低着头,抬着眼睛,又害怕又讨好地看他。然后,它用鼻子嗅闻黄狗的脸颊,黄狗也不再吼了。 

 

李敬看着这一幕,觉得好笑,他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,自己因为错过而捶胸顿足的一场大戏。 

 

“人家郎情妾意的,啧啧,咱们两个煞风景。”他说。 

 

于建业没理他,他没有李敬想象中那样恼羞成怒,只觉得难过,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不好,还想怎么样呢,自己身边的白眼狼为啥就那么多? 

 

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,狗他是一碗一碗喂大的,也没像别的村汉那样去打,怎么别人好好的感情就在他这里行不通呢。 

 

他蹲下来,对大黑招招手。 

 

也许是他的表情很难过,大黑犹犹豫豫,一步三退地朝他走过来,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。走到跟前,见于建业没反应,它就把湿漉漉的鼻子往于建业怀里拱。 

 

于建业抬起手,摸它背后的皮毛,把它的耳朵一遍遍地捋平,狗先是尾巴尖小幅度地晃,接着,整条尾巴就开始摆起来。 

 

李敬撇了撇嘴,鄙夷地看着这个窝囊的男人,刚想说点什么奚落的话。 

 

突然,于建业就变了一个人,他狠狠揪住狗后脑袋的皮,把它的头往地上撞。嘭嘭嘭的闷声一下接一下,转变来得太迅速,以至于没人能反应得过来。上一秒还温情默默,下一秒狗就开始拼命挣扎,嘴角涌出粉红色的沫子。 

 

被拴着链子的黄狗狂吠,李敬往后退了两步,看着那狗四条腿在地上蹬的速度越来越慢,幅度越来越小。 

 

于建业气喘吁吁地松了手,因为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,抬起袖子擦了擦。 

 

他看了李敬一眼,这时候,对方那张讨厌的嘴巴已经说不出任何字了。 

 

于建业把外套脱了站起来,将软趴趴的,进气多出气少的狗抱起来,又把外套罩在狗身上。除了眼睛有点充血,他还是那副朴实憨厚的样子。 

 

“我就是教训教训,狗确实要打。你别到处讲。”他说。 

 

 

九 

 

 

回到家的大黑明显不好,混杂着血液的分泌物干结,糊着它的眼睛。远看过去它就像是死了。 

 

于建业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,还踢了两脚它的肚子,现在火气消下去了,又觉得后悔。毕竟养了这么久,心里难免有点不是滋味。 

 

到饭点的时候,他在狗碗里装了点剩饭,放在大黑面前。大黑一动也不动,只嗬嗬地喘气。 

 

晚上,他又去看,碗还是满的。 

 

早上,狗依旧没吃。 

 

于建业就把饭倒了,又装了点肉来。大黑闻到香味,鼻子耸了耸,头却死活抬不起来。于建业就把肉堆在它眼前,冒着热气的肉都顶到它的吻了,它还是没有力气张嘴。 

 

“吃啊,我以后不打你了。”于建业说。 

 

“好狗,吃饭。”于建业蹲在地上说,“你以后别偷东西,我对你好,咱们还是一家人。” 

 

大黑尾巴尖动了动,努力睁开眼看于建业。 

 

“我就打了你这么一次,之前对你不坏吧?我是冲动了,你别怪我,我不想你死,我舍不得你……”于建业一边说,一面摸狗的头,讲着讲着都把自己感动了,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哽咽。 

 

大黑把眼睛闭上了,于建业又自顾自说了一会,腿蹲麻了才站起来。 

 

之后的几个小时,他每隔一会就去看看狗,觉得地上的肉好像少了,又好像没少,直到那些肉最外面一层都变得干干巴巴。 

 

村里人都知道,动物要是开始绝食,多半是要死了。 

 

于建业也知道,他在睡觉前,坐在地上对大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,说得他眼泪汪汪。 

 

他进屋拉灯之后,也一直睡不着,心想:“部队里的人问起来,要怎么交代呢?李敬会不会把这件事情捅出去?” 

 

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,说狗跑了。它挨了打,在家里养了两天,跑出去也是正常的吧。何况它还偷了肉,总归是自己占理。 

 

于建业脑袋里过了好几遍说辞,不安心地睡了。 

 

 

十 

 

 

第二天,大黑已经没了气。 

 

于建业把它抱去厨房,煮了一锅滚水,拔毛去皮。又在炒锅里加上酱油、白糖、八角、桂皮,做了满满一锅红烧狗肉。 

 

他抱着碗坐在院子里吃的时候,感到自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。但他手艺确实不错,吃着吃着,又觉得这一锅肉算是白得的,在外面少说也能卖两百多块钱。 

 

吃完了饭,于建业浑身都有了劲,他挑起担子,露出愁苦的神色,朝集市走去。
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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